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兩百五十二章站著坐著跪著躺著 上

    嚴池集低頭跪著一言不發。

    一向溫良恭謹地陳望驟然壓低聲音,厲色道:“怎麼,就不怕連累你爹和你姐?!還是說你嚴家比琳琅滿目的江南盧氏還要香火旺盛,少了你一個嚴池集,隨隨便便就能再拎出幾個?!你嚴池集要真有本事,就拉著皇后和嚴大學士一起來跪著,到時候我陳望陪著你們一起跪,大家一起湊個熱鬧,如何?!”

    嚴池集肩膀顫動,不再默然流淚,而是泣不成聲。

    陳望嘆了口氣,輕聲道:“我陳望不比你嚴公子,只是個寒窗苦讀的窮書生,家鄉同窗有一些,科舉同年有一些,如今官場同僚也有一些,但是真正稱得上朋友的人,很少,甚至幾乎可以說一個都沒有。所以你跪著跟陛下求情,我很不贊同,但也勉強理解。意氣用事,義氣為人,你我如今皆是有錢有勢有名,其實何其簡單。”

    陳望眼角餘光有意無意瞥了眼一旁束手靜立的蟒袍宦官,後者紋絲不動。

    陳望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身,蹲在嚴池集身邊,淡然道:“老涼王手握天下第一的雄兵,十數萬鐵騎,從西北邊關到太安城,其實沒有咱們想的那麼遠,可是大將軍每次進京,都是寥寥幾位貼身扈從而已。兩件事,你覺得哪件更難?對普通人來說,當然是前者,但是對大將軍來說,是後者。當武將手握重兵,當文臣手執朝柄,難的就不是尋常人眼中的意氣風發了,而是不去肆意妄為,而是在忠孝仁義情這五個字中,一個字一個字做權衡。”

    陳望笑了笑,“新涼王徐鳳年,你的好兄弟,這些年當然也在權衡五個字,為人臣,講忠。為人子,講孝。為將帥,講仁。為人兄弟,講義。為人丈夫,講情。在我看來,他這次入京,是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撇開了忠字撿起了孝字而已。其實我是有些失望的,失望他為了一己之私而棄軍國大事不顧,但是我也清楚,這只是我的非人之請,是一廂情願地把徐鳳年擺在了聖人的位置上,事實上恰恰相反,我很早就知道徐鳳年從來不是什麼聖人,歸根結底,他骨子裡就是個江湖人,也更適合江湖,在廟堂之高,他就是個心結難解私怨難消的年輕藩王,但是在江湖之遠,他能夠成為風采不輸李淳罡的大俠。”

    “他選擇離開江湖,挑起重擔站在北涼邊關外,沒有了半點逍遙自在,只有死人死人再死人,我想他徐鳳年其實就已經很不高興了。嗯,簡而言之,就是不高興。很簡單的一個道理,但是很多人看不懂。”

    “如果有人說徐鳳年該知足了,但我陳望,是一個市井底層的貧寒讀書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的,但有些事,我也很不高興。你們總不能說我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吧?不能!誰要這麼說,並且被我聽到耳朵裡,我總有一天會讓他們更不高興的。看吧,我也不是聖人。這跟我現在是不是左散騎常侍、將來官帽子會不會還要更大,其實沒關係。”

    “我們都不是聖人。”

    “所以,陛下也不是。”

    “天地有公理,人也有人之常情,順著這個道理為人處世,肯定沒錯。所以徐鳳年因為是徐驍的兒子,來到京城前往欽天監,沒有錯。陛下因為是先帝的兒子,騎虎難下,不願再退了,也沒有錯。”

    “既然如此,你嚴池集跪也跪了,你的道理我和陛下其實心裡都明白,為何要不管不顧地得寸進尺?連京城的黃口小兒誰都知道一個道理,在朝堂上跪著是多簡單的事啊,能夠站著,才難。”

    “要不然我瞅瞅,地上是有金子還是銀子?”

    嚴池集總算擦著眼淚起身了。

    當嚴池集要作揖致謝,陳望就已經搖頭道:“免了免了,今天陸詡已經當著陛下的面做過同樣的事情了,你再來一次,讓陛下的顏面往哪裡擱,結黨營私的大帽子一扣下來,我就別想著繼續升官進爵了。”

    嚴池集坦然道:“君子群而不黨。”

    陳望愣了一下,然後開始轉身攀登梯子,輕聲嘀咕道:“白瞎了這場套近乎。也好,省得我再浪費銀子請你喝酒。”

    拍錯馬屁的嚴池集頓時臉色無比尷尬。

    一直對兩人言談像是置若罔聞的宋堂祿嘴角悄悄翹起。

    大殿屋頂,原本緊挨著年輕天子身邊坐下的陳望挪了挪位置,嚴池集只好硬著頭皮坐在皇帝和陳望之間。

    趙篆冷聲道:“不學那些青史留名的骨鯁文臣跟皇帝死諫了?”

    嚴池集低頭看不清表情,輕聲道:“陳大人說得對,當官就得想著升官進爵,這是人之常情。”

    馬上就被還以顏色的陳望哭笑不得,讀書人都不是好東西。

    另外那邊的瞎子陸詡笑意玩味。

    趙篆有些自嘲,嘆氣道:“說得對,你和徐鳳年是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所以今天你跪著替他求情,如果你嚴池集僅僅是離陽的臣子,我這個當皇帝的,也許表面上會龍顏大怒,甚至會把你丟進清水衙門坐幾年冷板凳,但內心深處其實沒有如何生氣,至於要是我說一點都沒有,肯定是騙人。只不過你不僅僅是徐鳳年的朋友,我也不僅僅是離陽的皇帝,你我不止是君臣,更是一家人啊,以後我也許還會選妃,也註定不止一個,到時候國丈國舅只會越來越多,但是我跟你說句不騙人的話,你嚴池集先是四皇子的小舅子,接下來才是當今天子的國舅爺。”

    嚴池集愕然。

    趙篆摟過嚴池集的肩膀,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遠方,“看!風起雲湧!希望有朝一日我們四人,還能夠一起坐在這裡,看那雲淡風輕!”

    陳望神情肅穆,正襟危坐。

    瞎子陸詡“舉目”遠眺,雙手隨意撐在屋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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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安城作為首善之城,人多,規矩自然也就多,便是官員住處也分出了三六九等,大致分為權貴清貧富,比如燕國公淮陽侯所在的那片府邸群,大多出身煊赫,公侯伯扎堆,像陳望這樣的新面孔,如果不是先前靠著跟郡王攀上翁婿關係,否則任你陳望做到了門下省左散騎常侍,也沒辦法在那邊弄棟宅子。京城清流多出於翰林院和國子監以及御史臺,即是離陽官員,更是享譽士林的文人雅士,比鄰而居,也省了呼朋喚友的路程腳力。在太安城當官,也有當窮官的,如最早的禮部,就是典型的清水衙門,許多品秩不高又不是一把手的禮部老爺,甚至需要靠潤筆費才能過活,清貧度日之餘,美其名曰兩袖清風,其中酸楚不足為外人道。

    而有錢人,像跟舊戶部尚書之子王元燃、老將閻震春嫡孫閻通書稱兄道弟的宋天寶,雖然有個富甲兩遼的爹,但是在太安城買宅子,還是會很尷尬,公侯伯府邸那邊屬於削尖腦袋也湊不過去,清貧官員那邊則是去了沒意思,成天被人白眼的滋味想來不好受,好在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在有權官員和有錢富豪兩大片府邸的中間地帶,購置一棟大宅子,白天去京城官場大佬那邊裝兒子當孫子,晚上就從有錢卻比他沒錢的人身上找補回來。

    有好事者鑽研過那撥在永徽末祥符處發跡的京城官員,大抵是“龍興”於太安城南城學子酸儒扎堆的清貧地帶,然後迅速躋身城東北的有權顯貴之列,最後去更東邊去買棟擺闊的豪宅,如果哪天能夠像陳望陳少保那般搬去京城西面落腳紮根,那麼這輩子就算圓滿了,不但自己沒了遺憾,也算對祖上和子孫都有了交代。

    以彭家為首的北地大小士族,在祥符二年突然一股腦湧入了太安城東北地帶,以至於這一帶本就寸土寸金的宅子變得愈發搶手,這導致許多好不容易攢下些銀子、想著終於能夠不再租房度日的中層京官,開始忍不住在私底下破口大罵遼東蠻子除了有錢,根本就不是個東西!作為京城東北最主要的一股舊有勢力,尚書省六部官員,對此也沒有什麼好臉色,跟那些新搬來的士族鄰居關係頗為疏離,這也很正常,近二十年來,尤其是在舊首輔碧眼兒親自主持會試後,離陽不再在科舉一事上刻意扶持北地士子,因此歷屆科場得意人,南方士子以壓倒性優勢霸佔了最少七成以上的座位,形成了脈絡極為清晰的北將南相格局,但是祥符之前的永徽後十年,天下無戰事,哪來的新將領冒出頭,廟堂上南方官員自然越來越多,以團結著稱朝野的青黨就是其中最顯著的例子。隨著四徵四平四鎮這些大多出身北方的大將軍,老死的老死,太安城東北就越來越沒北方士子挺直腰桿說話的地方了,如果不是如今總算還剩下個徵北大將軍馬祿琅撐門面,來自南方的官場大佬們好歹沒有趕盡殺絕,否則那些北方官員都快要給變著法子排擠得欲仙欲死了。

    因此彭家在置辦新宅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隆重地登門拜訪徵北大將軍府邸,雖然聽說連病榻上的馬祿琅都沒見著面,可畢竟受到了馬家嫡長子安東將軍馬忠賢的親自接待。

    有彭家為首開了個好頭,兩遼豪門的集體遷徙還算順利。而兵部尚書盧白頡的離京,青黨主心骨洪靈樞的入京,看似江南勢力在廟堂上一進一出,沒有虧損,其實大傷元氣是顯而易見的。如此一來,北地士子的大規模入京就很有嚼頭了。

    官員宅邸的大門要高於街面,這也是沿襲了數百年的規矩,官場上所謂的進身之階,其實就是說門口的臺階,臺階級數大有講究,按照離陽律法,首先,要先入流品,其次才能以官身高低來決定砌建臺階數目,六品不過三級,四品方能砌到四級臺階,這意味著地方郡守和尋常實權將軍都是如此。接下來絕大多數六部侍郎如無特賜,府邸也不過五級,六部尚書是六級,極少數可以達到七級臺階,比如之前的吏部尚書趙右齡,如今禮部尚書司馬樸華,也獲此殊榮,據說司馬家在興師動眾為宅子增砌臺階的那天,老尚書當場就淚灑衣襟了。

    有趣的是,在東北這片無比珍稀的七級臺階,在陳少保陳望所在的那塊區域,則屬於稀拉平常了,你要是臺階不到六級,出門都沒臉皮跟人打招呼,至於七級也極為常見,陳望的老丈人就是七級,甚至如燕國公高適之這樣的八階也不算罕見。只不過京城官員個個心知肚明,城西的臺階,那都是虛的,是靠著先輩祖蔭和趙家姓氏來裝點朝廷門面而已,但是東北那邊的臺階,才是實打實靠著最近兩輩人的官帽子換來的,“西七不如北五稀奇”這個說法,正是此理。而在京城東北,還有個說法,“馬八閻七尚書六”,說的是這邊尚書府邸多數不過六階,但是閻府卻高達七階,馬府更是有著與藩王國公同等規格的八級臺階!

    最近這段時日,不但馬家長子馬忠賢經常從京畿東軍趕回內城府邸,就連那個經常夜不歸宿滿身脂粉味的嫡長孫,也乖乖待在家中閉門謝客了。

    大概是聽說過太多次馬家老太爺終於不行了的傳言,結果次次都還能行,對於馬忠賢父子兩人的異樣,也沒有幾人當回事。

    但是兒子馬忠賢也好,孫子馬文厚也罷,都清楚,這一次老爺子興許是真的扛不過去了。

    因為臥榻多年的老爺子不但不再渾渾噩噩,還橫生出一股精氣神,都能坐起身喝幾口清粥了,眼神清亮了許多。

    這叫回光返照。

    風燭殘年,風燭殘年,有些老人,臨了臨了,知道自己既然大限將至,就不再介意給風吹滅最後的那點燭火了。

    馬家老爺子在從兒子馬忠賢嘴中聽到北涼打贏了北莽後,當時老爺子只是睜開視線渾濁的雙眼,顫顫巍巍問道:“死了……多少……”

    馬忠賢如實稟報了其實還十分模糊的大致戰況,只不過哪怕比起兵部官員,都已經要更為接近真相了。

    老爺子第一次破天荒坐起身,是聽說年輕藩王擅自入京,但是老人大概實在太疲憊不堪了,沒過多久很快就躺回去,直到聽說八百北涼輕騎就嚇得京畿西軍魂飛魄散,老人才點名要那個公認不成氣候的嫡長孫回到府邸,馬文厚在太安城是個怪人,說他是紈絝子弟,跟王元燃閻通書之流其實從小就玩不到一塊,可要說他胸懷大志,卻又跟殷長庚韓醒言這些俊彥從來都不對眼,於是馬文厚跟老首輔張鉅鹿的幼子張邊關,那個住在陋巷且喜歡滿城瞎逛的廢物,並稱“京城奇怪”,不過比起性情乖張的張邊關,馬文厚其實人緣不錯,當年弱冠遊學,一走就是離家兩年多,東海武帝城,南疆大山,西蜀南詔,青州襄樊,薊州北邊,都去過了。

    馬文厚是被老爹馬忠賢當夜親自帶人抓回馬府的,而垂垂老矣的徵北大將軍馬祿琅,也正是在孫子馬文厚的攙扶下,第二次坐起身,這之後,不論是三餐飲食還是聽馬文厚讀書,老人都是坐著多躺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