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兩百四十六章噤若寒蟬(九)

    有傳言是用來鎮壓京城水脈的龍鬚溝天橋邊,有個久負盛名的小飯館子,叫九九館,達官顯貴絡繹不絕。

    老闆娘是風韻猶存的寡婦,這些年卻從未風言風語傳出。不管世族公孫和膏粱子弟為了搶佔一張桌子,如何在九九館衝突紛爭,不管雙方打得如何昏天暗地,似乎從沒聽說有大人物罩著的九九館,總能在第二天照樣開張。去晚的話,小館子只要到了打烊的點,任你是尚書的兒子大將軍的孫子,一律閉門謝客。九九館越是如此,反而越讓京城老饕清讒們合乎心意,雖說極有可能侍郎這般的大人物,下館子的時候,也可能會被膽大包天的店夥計甩臉色,但人人樂此不疲。

    宋家兩夫子,坦坦翁桓溫,國子監姚白峰,除了顧劍棠之外的幾乎所有歷任六部尚書,雙手加上雙腳都數不過來的中樞重臣,無一例外都到此大快朵頤。

    今年又多了個天大的人物,齊陽龍,據說中書令大人還沒正式成為離陽臣子的時候,入京第一件事不是覲見天子,而是直奔九九館,喝了個酩酊大醉,更誇張的是這麼個當之無愧的文人領袖,差點被老闆娘趕出九九館。

    今日九九館的生意依舊註定火爆,正門這還沒開張,外頭那一輛輛豪奢車駕和一匹匹高頭大馬,就已經讓那條臨河的街道變得擁擠不堪,許多食客都耐心排著長隊。

    一個身材矮小的跛腳老人來到九九館後院門口,比起正門的熙熙攘攘,這條不為人知七拐八拐才能走入的狹窄巷弄,極為冷清,興許是人跡罕至的緣故,牆腳根附近都長出了些許幽綠青苔,陽光被高牆遮擋,顯得有些陰氣森森。跛腳老人沒有急著敲門,而是盯著一個蹲在臺階上打哈欠的年輕人,後者也張著嘴巴瞪大眼睛瞧著跛腳老人。

    其實他們相互都“認識”,往常只把寶貴視線擱在藩王公卿身上的老人,之所以記住這個無賴傢伙,是因為年輕痞子昨天要死不死出現了下馬嵬驛館外的街上,還跟年輕藩王有了一場“巔峰之戰”,跛腳老人當天回到趙勾後,很快就知道了這個年輕人的底細,的確是遼東錦州官府頒發的路引,老人甚至連他到了京城後住了什麼客棧吃了什麼飯菜都一清二楚,連這個叫吳來福的傢伙跟客棧老闆就房錢砍價的細節,都錄入了趙勾檔案。本來老人已經大致確認這個所謂的“錦州第一少俠”、“遼東第二刀”,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諜子人物,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無意中捲入京城漩渦的市井無賴,但是看到吳來福出現在此時此地,讓向來堅信世上無意外人無意外事的趙勾大頭目,心生殺機。

    將那把鐵刀擱在膝蓋上的吳來福冷不丁嚷嚷道:“老頭,我認識你!雖然你昨天從頭到尾都沒有出手,但我知道,你其實跟我一樣,都是高手哇!”

    吳來福皮笑肉不笑,在思考如何不動聲色地殺掉這個傢伙。

    九九館,是趙勾的禁地。離陽諜子無論身份高低,一律不得靠近。

    這是在元本溪手上訂立的一條刻板規矩。

    雖說元先生死了,但是跛腳老人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願意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驚動那個大隱隱於市的婦人。

    這次跛腳老人自己壞了元先生的規矩,是不得已而為之,新任趙勾主事人發話了,所以他不得不來這裡討人嫌。

    連北涼王和拂水房都只知道他姓姚的跛腳老人,看著那個小心翼翼抱刀的年輕人,笑問道:“吳少俠,怎麼有閒情逸致蹲在這裡,看太陽啊?”

    吳來福的武藝把式是不入流,但一點都不傻,要不然也不能趕在李浩然之前搶了風頭,如今吳來福三個字在京城的名氣也不小了。他昨天兩次去而復返,把那場大戰首尾都瞧在了眼裡,其中中年漢子的衰老和橫刀少年的死翹翹,都讓他歎為觀止,那麼始終不顯山不露水的跛腳老人,自然不是什麼他吳來福可以扳手腕的。所以吳來福很緊張,手心都是汗水,但他仍是保持那張很欠揍的笑臉說道:“前輩啊,看太陽哪裡不是看,是吧?我這是來九九館討份活兒做,從遼東走到京城,這不盤纏都用光了,我又不是那種恃武犯禁的江湖人,是最為奉公守法的良民了。”

    跛腳老人笑眯眯道:“找活兒?京城這麼大,哪裡找不是找?”

    年輕人笑臉愈發僵硬,眼珠子急轉,猶豫了一下,壓低嗓音道:“前輩,咱們都是敞亮人,我就不妨跟你直說了,京城都曉得九九館的水很-深,我琢磨著吧,一個婦道人家就能撐起這麼個館子,要麼她是深藏不露的絕世高手,要麼就是館子裡的夥計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師,要麼指不定某個廚子是退隱江湖多年的江湖名宿,我來九九館找份營生,賺錢其次,主要還是希冀著跟高手學一身足以稱霸武林的絕學!”

    跛腳老人盯著這個異想天開的年輕人,不知道是一巴掌扇死算數,還是應該豎起大拇指稱讚一句你小子真他孃的有慧根。

    跛腳老人看著那個“眼神無比真誠、滿臉寫滿無辜”的傢伙,忍不住調侃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吳少俠可是隻輸給北涼王一招半式的高手,怎麼,還要在武道一途,更上一層樓才知足?”

    吳來福憨憨笑著,“技多不壓身嘛,江湖上藏龍臥虎,我多學幾手壓箱底本領,終歸不是壞事。你瞧瞧人家北涼王,拳頭,刀劍,還有最後那招‘請神’,手段層出不窮,我跟他一比,到底還是差了些火候啊。”

    跛腳老人笑道:“在我看來,吳少俠有樣本事,就比北涼王要強很多。”

    吳來福輕聲問道:“不會是臉皮厚吧?”

    跛腳老人對這個傢伙伸出大拇指,“吳少俠,不愧是天賦異稟的練武奇才!日後武學成就,一定不可限量!”

    年輕人撓撓頭,對於這份“恭維”,笑納了。

    跛腳老人不知為何沒了殺心,不理會這個遼東少俠,走上臺階,輕輕敲了敲門。

    後院沒有回應。

    跛腳老人就這麼不急不緩敲下去。

    老人不急,吳來福從一開始的好奇、揣測、期待,到最後的打哈欠、翻白眼、扣耳屎,實在是等不下去了,吳來福站起身,佩好那柄鐵刀,然後一巴掌重重拍在掉漆厲害的木門上,喊道:“老闆娘,老闆娘!我是昨天那個要給你做店夥計的吳來福啊,你不給我開門就算了,可我身邊還有個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急著找你呢,別耽誤了大事!老闆娘,真的,我不蒙你,真有前輩登門拜訪,老早就在這兒等著了,我一開始怕前輩打擾你休息,愣是沒有禮數地擋了他半天,老闆娘!你看都這樣了,你再不開門,無論是從江湖道義來說,還是就來者是客的道理而言,老闆娘你都說不過了啊!”

    跛腳老人扯了扯嘴角,忍了。

    吳來福把小門拍得驚天動地。

    當那扇門突然打開的時候,吳來福一個不留神,差點一巴掌拍在開門之人的身上,好在後者輕輕挪步躲過,但是吳來福跌入門內,摔了個狗吃屎。

    那驚鴻一瞥。

    讓吳來福坐在地上發呆。

    那年輕女子肯定不是老闆娘,老闆娘是徐娘半老,挺有女人味,可畢竟吳來福不好這一口,他中意的還是年歲相當的年輕女子,臉蛋要漂亮,胸脯要大,腰肢要細,屁股要圓,雙腿要長,要求不算高,跟他的少俠身份剛好符合。

    而開門的女子,是吳來福這輩子見過最動人的女子,甚至可能是加上下輩子都是最好看的女人了。

    吳來福坐在地上,看著那個站在門口的背影,這個敢跟北涼王耍心眼的年輕人,竟然都不敢跟她說話。

    身為刑部次席供奉的跛腳老人看著這個胭脂評頭名的女子,欲言又止。

    她原本應該成為元先生最出彩的妙手之一,但是世事無常,便是算無遺策的元先生,也功虧一簣。

    當年那副棋盤上,有一場三人對弈,雖然元先生想好了一系列定式,可惜最終有人下出了“無理手”。

    在那次交鋒中,元先生事後自稱他和黃三甲都輸了,輸給了同一人,是此生一大憾事!

    看著眼前這個曾經親自護送自己入京的老人,女子淡然道:“姚先生是來催我前往那座遼東藩王府邸?”

    跛腳老人嘆息一聲,搖頭道:“不是,我來找洪掌櫃。”

    她皺了皺眉頭,搖頭道:“洪姨不會見你的。”

    老人也搖了搖頭,直呼其名道:“陳漁,這件事,你說了不算。”

    陳漁。

    聽到這個名字後,吳來福如遭雷擊。

    胭脂評榜首!

    那個南宮姓氏的神秘女子,評語也只能是“不輸陳漁”四字,要知道胭脂評第三人,是那一劍入城如仙人的昔年西楚公主,如今的西楚女帝,姜泥!

    陳漁默不作聲。

    饒是對美色早已生不起波瀾的老人,不論見過她多少次,依舊是不得不由衷感慨她的鐘靈毓秀。難怪當年就連元先生都讚歎了一句“亂世禍水,盛世皇后。”

    吳來福突然一腳踹在後背,又摔了一次滿臉灰土的狗吃屎。

    一個婦人站在吳來福身邊,沒有走近院門,看著沒有跨過門檻的跛腳老人,冷聲道:“九九館沒有骨頭讓你們叼!”

    被罵成是狗的跛腳老人面無表情,輕輕彈指,吳來福的腦袋如遭重擊,向後晃盪了一下,倒地不起,不知死活。

    然後老人輕聲道:“洪掌櫃,這次請你走出九九館,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老闆娘不說話。

    陳漁低斂眼簾。

    跛腳老人安靜等待下文。

    老闆娘終於開口,充滿譏諷語氣:“怎麼,要我去皇宮大門口攔著?還是直接在大殿外守著?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現在終於知道怕了?”

    老人眼皮子顫抖了一下,說道:“皇后娘娘的旨意是……讓洪掌櫃去欽天監。”

    說完這句話後,無論說話還是殺人,從不拖泥帶水的老人,破天荒加重語氣,重複了那最後三個字,“欽天監!”

    原先一直神色平靜的老闆娘猛然勃然大怒,“滾!”

    她伸手指著跛腳老人,憤懣至極道:“姓姚的!你滾回皇宮,告訴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我跟她趙雉交情沒好到這個份上!”

    老人似乎意料到婦人的態度,繼續板著臉說道:“皇后娘娘讓我捎兩句話給洪掌櫃,一句是如果洪掌櫃願意前往欽天監,那麼陳漁就能不去遼王府做王妃。”

    婦人怒極反笑道:“趙雉啊趙雉,整個離陽都知道你偏愛趙篆,遠遠勝過趙武!不但逼著嫡長子把龍椅讓出來給他的弟弟,如今連長子本該得到這點可憐補償也省了!”

    陳漁置若罔聞,彷彿是個局外人。

    北涼世子殿下,先帝趙惇,大皇子趙武,四皇子趙篆。

    當年,身為春秋十大豪閥之一的破落家族,要她入京,先當皇貴妃,再爭皇后的位置。

    恩師黃三甲,卻要她嫁給那個出門遊歷江湖的年輕人。

    後來,一個說話含糊不清的元先生,要她接近當時尚未迎娶嚴東吳的四皇子。

    再後來,那個成為皇太后的婦人,要她嫁給此生無望那件龍袍的嫡長子,遼王趙武。

    沒有人問過她,她想要嫁給誰。

    那個曾經在中原文林以風骨著稱於世的爺爺,臨死前只是跟她說,家族中興,需要她。

    那個身份隱蔽、讓她無比敬重的恩師,只是笑著說,有本書,該這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