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八十二章兩國之戰,兩人之戰(一)

    山頂轉經筒六字真言的傳頌已是聲勢浩蕩,可惜尋常百姓肉眼卻無法看到那些有關氣運流轉的更大氣象。酒樓附近的行人在震驚於小爛陀山的聲響後,還發出了一些感到荒誕滑稽後發出的嗤笑聲,在他們視野中,屋頂坐著個老和尚,站著個單手託缽的年輕人,一站一坐足有半個時辰,酒樓下聚集了越來越多聞訊趕來的外城看客,指指點點,許多頑劣稚童都壯著膽子爬到了臨近屋頂。

    很快就有內城一隊隊精騎護送著大人物疾馳而至,騎卒佩刀負弓掛槍矛,坐騎更是那種僅論衝擊力遠勝莽馬的純種西域大馬,馬隊蠻橫撞開了擁擠人流,許多來不及閃躲的無辜看客當場就被戰馬撞死當場,不是沒有仗著把式在身的外城人士看到好友被殺後,熱血上頭而憤起廝殺,就算有前方騎卒給他們打落下馬,很快就被後方騎軍藉著戰馬衝鋒的巨大慣性,一矛狠狠捅入身軀,鐵頭硬木杆的長矛在騎卒手上和屍體之間,瞬間繃出一個賞心悅目的弧月彎曲,屍體頓時給撞飛出去兩三丈外,只不過製成矛杆的硬木終歸不是那類有價無市的一等良木,硬度和韌性仍是不足以支撐這種程度的撞擊,也就此毀壞,那名騎卒貌似意猶未盡,順勢棄矛換刀,微微彎腰,不是下劈,而是看似漫不經心的橫刀,就那麼朝著一名撒腿狂奔的外城漢子策馬而去,無需用力,只是靠著戰馬衝勁,刀尖就在那人脖子上輕而易舉拉出一道寸餘長的深刻口子。

    從這個細節看得出來,這些為內城權貴重金豢養的西域騎士,個個都是陣上廝殺極熟的老卒了,沙場騎軍作戰,從不是一錘子買賣,想要活到最後,就得知曉如何用最少的氣力獲得最大的殺傷成果。西域不缺良馬,但是匠人鐵器稀少,況且製造良矛的硬木更是在北涼邊軍和離陽朝廷的嚴格約束下,很難獲取,這就很大程度上侷限了西域騎卒的戰力,雖然退而求其次,除了膂力雄健者得以配置精鐵長槍,其餘大多是一次性撞矛,就算可以用作投矛,但是對付江湖人足夠了,一旦對上真正意義上的正規騎軍,肯定力所不逮。早在二十年前,就有過一場鮮血淋漓的教訓,本城在春秋末,曾經擁有一支人數達到五千人之多的騎軍,在西域所向披靡,當時在城內一言九鼎的某位梟雄霸主,有心吞併臨謠三鎮作為糧草依託,然後鋒指涼地,繼而佔據天下之高地,大可覬覦中原,不料當時封藩北涼的徐家只派遣出了三千騎軍,就殺得西域五千騎幾乎全軍覆沒,逃出生天不夠寥寥百餘騎,人家傷亡都不到五百,那些逃卒心有餘悸嘮叨了很多年,都說那徐家騎軍是真他孃的鐵騎啊,那兩千騎竟是人馬俱甲,別說人了,連戰馬都能有面甲,而且人家騎軍的鐵槍更是足可支撐多次往還衝鋒,自家那些白蠟木杆子製成的所謂鐵矛,比較起來實在是太軟了。

    所以這二十年來,這座城那幾家有錢沒處花的大姓有了騎軍後,也只敢關起門小打小鬧,絕對不敢去找北涼邊軍的麻煩。也不是沒有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好漢,在北涼邊軍形成小伍騎卒進入流民之地演武鍛鍊以便進階白馬遊弩手的習俗後,就有人帶著八百精騎前去如今的流州渾水摸魚,一開始也靠著人數優勢圍殺了三四十個北涼蠻子,但是很快就遭到了慘絕人寰的狠辣報復,當時還沒有擔任陵州刺史的列炬騎統帥胡魁,和虎頭城副將劉寄奴,兩人各領一千輕騎,殺入流州,把那西域八百騎斬殺殆盡後,頭顱都一顆顆挑掛在槍頭,一路奔赴這座距離涼州千里之遙的這座城池,城中很多人之所以不知道這樁慘事,是因為那個擅作主張去流州尋釁的傢伙,在城內家族上下四十幾個族人和九百多扈從,都給其餘內城勢力一夜之間聯手鏟平,然後拿著腦袋出城三十里去跟北涼邊軍請罪了,本來以為這種行事已經誠意足夠,也足以息事寧人,不料那一手締造了北涼白馬遊弩手的胡魁在雙方對峙之際,尤其是在劉寄奴差不多已經答應率軍返回北涼的時候,毫無道義地悍然發起衝鋒,殺得給幾位家主不過是拉出去壯膽的滿城三千騎卒人仰馬翻,如果不是劉寄奴一騎突入戰陣,截下了正在大開殺戒的胡魁,恐怕如今城中勢力就是另一番格局了。

    徐鳳年沒有理睬那些街道上的看客,背起雞湯和尚的屍體後,單手託缽,向著內城中央的小爛陀飛掠而去,然後在山腳茅舍附近安葬了老和尚,把佛缽放在墳頭上。

    徐鳳年開始等待即將到來的一個人。

    拓拔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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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符二年,在這個日頭漸暖讓人春眠心思漸重的春尾巴上,京城突然在一日之內,毫無徵兆舉辦了兩場不合禮制的社稷大典和太廟祭奠,這讓禮部和司禮監、都知監以及司職依仗的司設監、執掌太廟事務的神宮監,手忙腳亂,人人苦累不堪。有心人都發現皇帝身側除了臉色沉重的中書令齊陽龍,還多個身穿欽天監衣飾的陌生少年,臉色更是陰沉得厲害。兩場繁重大典過後,臨近黃昏,皇帝仍是沒有放過那撥都已精疲力竭的中樞重臣,把小朝會搬到了六部中的兵部軍機廳,中書門下兩省高官和所有六部紫袍公卿一個不落。

    等到皇帝和齊陽龍桓溫兩位老人攜手邁入大廳之時,主桌上擱置了一副涵蓋有廣陵江下游版圖的巨大沙盤,除此之外,還擺設有十數種戰船的精巧模子,腳步急促的年輕皇帝不等眾人行禮,就擺擺手示意免禮,徑直走到那些模子面前,兵部尚書盧白頡給了武選清吏司主事高亭樹一個眼色,這位在兵部觀政邊陲後名聲大噪的榜眼郎趕忙偷偷潤了潤嗓子,向前踏出兩步,為皇帝介紹兩支廣陵水軍的實力對比,“啟稟陛下,此時廣陵王麾下水師八萬人,大型樓船有黃龍、鳳翼和扶搖三種,三十五艘,中等戰船有艨艟、冒突、先登在內總計七種,共有一百四十餘艘,小型船隻赤馬舟、斥候十二種,約四百餘艘。西楚水師五萬六千餘人,戰船數量在七百艘左右,但是大型樓船僅有十八,艨艟冒突等中等鬥艦亦是不過七十餘,甚至其中夾雜有不下兩百條粗糙改良的漁舟,兵力戰力都不佔優勢。而且四萬青州水師也由靖安王親自率領,開始沿江而下,水師先鋒已經成功控扼住廣陵江與白蘆湖交叉的寶塔磯一帶,很快就可以前後包夾西楚水師……”

    皇帝趙篆默不作聲,他並不是一個治政懈怠的天子,對於廣陵道戰事爛熟於心,現在真正讓他難以抉擇的只有一件事,是讓首尾兩支水師“貽誤戰機”,先幫助南疆十萬虎狼之北渡廣陵江,還是抓住西楚水師主動與廣陵水師主動決戰的機會,讓青州水師快速進入白蘆湖西端的空白地帶,以便在白蘆湖東面打一場更加穩妥的夾擊戰,以免陷入被西楚水師各個擊破的境地。當然,只要南疆兵馬成功渡過廣陵江,前不久剛剛入京的宋笠已經拼掉了謝西陲大部兵力,那麼在西楚版圖的陸地上,十萬南疆精兵必定可以勢如破竹,甚至有希望一口氣包圍住西楚國都。但是廣陵平叛之戰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是一場純粹求勝的沙場廝殺,一旦給南疆十萬大軍不損一兵一卒就圍困住西楚京城,那麼白蘆湖上的勝負都變成了錦上添花的多餘戰事,若說南疆只是在朝廷前頭搶下了滅國之功,也就罷了,而最壞的結果則是遠遠超出了朝廷的承受能力,萬一廣陵水師和青州水師輸給了曹長卿親自坐鎮的西楚水師,萬一與當年徐驍同為邊疆藩王的趙炳意圖不軌,在大勢之下生出不臣之心,那麼南征主帥盧升象手底下不過數萬人馬,能否擋得下久經戰事的南疆豺狼?更可怕的境地在於南疆與西楚勾連,一起北上,那麼離陽就只能讓顧劍棠分兵兩遼邊軍,火速南下護衛太安城,北莽本就在北涼幽涼兩線打得不順暢,而在兩遼防線之外又有接近二十萬的常駐軍,難道真要他趙篆站到太安城城頭上,同時看到北莽蠻子和南疆蠻夷?不過這一切推演都是建立在戰局最壞的前提上,所以趙篆在內心深處有些悔意,當時聽了中書令齊陽龍和兵部尚書盧白頡的意見,拒絕西蜀出兵,是不是錯了?畢竟才一萬蜀兵,就算是陳芝豹親自領軍,又能在廣陵道上拿走多大的戰功?一萬人就能圍困西楚京城?雖說不同意蜀王出蜀,就是這位年輕天子的本意,可真當戰局略顯泥濘後,難免有些隱藏很好的遷怒,趙篆這個順風順水的皇帝在決斷一事上,欠缺磨礪,畢竟不如先帝,更不能跟他那個大半輩子親自都在馬背上作戰的爺爺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