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六十三章蟬,螳螂,黃雀,彈弓

    徐鳳年拍馬拖槍上前,一人一騎快要穿過整座戰場時,有名臉龐青澀的北莽騎卒,倒在戰場邊緣地帶,他的脖子在雙方衝鋒過程中給一把涼刀拉出一道口子,血流如注,瀕死的年輕騎卒抬起手臂,試圖舉起那把北莽戰刀。徐鳳年輕輕瞥了他一眼,沒有遞出鐵槍,繼續策馬前行。但是很快身後不遠處便有兩名幽騎同時搭弓射出一箭,一箭射透北莽騎卒持刀的手臂,另外一根羽箭從側面釘入年輕蠻子的臉頰。跟徐鳳年迎面而來的那十餘騎,人人披掛鐵甲,但樣式混亂,不像是正規邊軍出身,大多是滿身遮掩不住的濃烈匪氣,其中為首一騎在近距離看到徐鳳年後,仍然有些震驚,翻山下馬後,也沒敢洩露徐鳳年身份,畢恭畢敬跪地道:“末將洪驃來遲,萬死難辭!”

    徐鳳年點了點頭道:“起來吧。”

    洪驃起身後沉聲道:“宋貂兒已經在趕來的路上,麾下有一千兩百餘騎,在來之前有過一場波折,內部清洗了三百人之多,其中僅是北莽蛛網諜子就挖出來四人。”

    徐鳳年不置可否,笑意玩味道:“挖出來?”

    洪驃不敢說話。這位身材敦厚並不高大的中年男子視線低垂,大氣都不敢喘,但是眼神炙熱。

    洪驃,曾經是一手調教出徽山那支私人騎軍的次席客卿,後來跟首席客卿黃放佛分道揚鑣,後者依舊在大雪坪上做那不願飛入帝王卿相家堂前搭巢的野燕子,更有野心抱負的洪驃則躋身北涼行伍,希冀著在西北戰場上建功立業,可惜一直不得重用,後來在皇甫枰授意下潛入宋貂兒的賊窩,既是輔助,也是監視。徐鳳年境界大跌,但是眼力猶在,洪驃黃放佛之流,原本都卡在小宗師的門檻上很多年,偏偏捅不破那層窗紙,不得勇猛精進,然後都跟糜奉節一樣幸運遇上了江湖的“大年”,最終厚積薄發,躋身一品境界。洪驃如今就已是貨真價實的一品金剛境界武夫,距離那“輕輕叩指,可問長生”的指玄境界,也僅是一步之遙。不過說是江湖龍蛇橫空出世的大年份,其實並不準確,因為在這幾年中死掉的大宗師,實在太多了,僅是離陽王朝,先後就有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劍神李淳罡,病虎楊太歲,劍池宋念卿,人貓韓生宣,京城柳蒿師,兩禪寺龍樹僧人,春帖草堂謝靈箴,等等,更別提還有王仙芝和洪洗象。這些驚才絕豔的頂尖高手相繼離席,不僅僅是給人騰出座位那麼簡單,還有許多涉及氣數氣運的玄妙變故,比如王仙芝對餘地龍的慷慨饋贈,西蜀某人對龍樹僧人死後的“篡位”。

    洪驃身後那群馬賊悍匪中有人陰陽怪氣地嘖嘖出聲道:“洪頭領,才知道你老人家原來不叫洪標叫洪驃啊,跟兄弟們還這麼見外,可就失了英雄好漢的本分啊?怎麼,見著了北涼的鬱大將軍,膝蓋就軟了?”

    那名宋部馬賊的當家人之一顯然是將眼前馬背上的年輕武將,當成了幽騎主將鬱鸞刀,畢竟如此年輕卻能統領萬人的邊軍將領,不管在北莽還是北涼哪怕當不得鳳毛麟角一說,可扳扳手指頭也就能數得過來了。對宋貂兒身邊絕大部分馬賊來說,他們也是在那場措手不及的血腥變故後才知曉內幕,對於自己的孃家是北涼軍的事實,談不上反感,落草當了馬賊的,殺起人來誰不是六親不認,管你是跟北涼姓徐還是跟北莽姓慕容姓耶律,誰給銀子給好馬,誰出手闊綽那就是大爺,可要說他們心底的好感有幾分,那當然也少得可憐。

    功利心極重的洪驃,對徐鳳年這個北涼鐵騎共主那是心甘情願當個馬前卒,這段時日在宋貂兒賊窩裡以大局為重事事隱忍,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戾氣,聽到那個連宋貂兒心腹都算不上的小頭目在耳邊呱噪,殺心頓起,就在洪驃馬上要一掌拍碎那可憐蟲天靈蓋的時候,徐鳳年伸出鐵槍在洪驃肩頭拍了拍,對他笑著搖搖頭。徐鳳年遠望過去,宋貂兒的千騎快到了。鬱鸞刀和石玉廬和範奮餘地龍四騎此時也策馬而來,看到這些就算披甲佩刀也一身匪寇氣焰的馬賊,都沒怎麼上心,倒是斥候老卒出身的範奮有些無地自容,先前光顧著在戰陣上砍殺了,竟然把這十來騎烏合之眾給漏過去,不懷好意地都尉大人眼神陰惻惻地盯著這些傢伙,在邊境上誰黑吃黑最厲害?不是大股馬賊吞併小股勢力,而是北涼邊軍拿那些馬賊當練兵對象,這跟北涼斥候去流民之地殺人試練以此晉升遊弩手,是差不多的路數。尤其是那支一旦披上鐵甲就是恐怖重騎兵的胭脂軍,平時沒事情做就輕甲輕騎出關遊掠,最喜歡打散成一支支百人騎隊在塞外尋覓馬賊,不帶涼刀也不負弓-弩,一水的全部手提鐵槍。這也就罷了,另外一支渭熊軍有句連北莽南朝都膾炙人口的口頭禪,叫“養肥了再殺好過年關”,是說渭熊軍每次得到北涼遊弩手探查到的馬賊窩子,如果沒到千人以上,根本瞧不上眼,還會故意“養虎為患”,可是隻要得到消息馬賊人數有一千多了,那就在年關前隨便揀選個時日,長驅直入,殺得一個不剩。

    洪驃身後那幾名馬賊在徐鳳年單騎出現的時候,感受並不深刻,還敢擺擺架子,可當鬱鸞刀四騎並列後,馬賊跟北涼邊軍在氣勢上的天然差距,一下子就展露無遺。

    徐鳳年對鬱鸞刀輕聲說道:“馬上有一千兩百騎馬賊出現,雖然名義上是盟友,但會不會有意外,暫時還難說。你先拉一千幽騎過來,我們按照最壞的打算來。”

    範奮躍躍欲試,把到嘴邊的王爺那個敬稱偷偷咽回肚子,使勁嚷嚷道:“末將那四百人足夠了,本來就沒殺爽利,兄弟們手癢得很!”

    鬱鸞刀沒有自作主張,望向徐鳳年,後者笑著點頭。

    範奮根本不用發號施令,當他高高抬起手臂,做了個向西輕輕握拳和鬆開五指的姿勢,四百斥候馬上就如一線潮水般湧來。

    這種一副明擺著“老子就是在耀武揚威”的架勢,讓洪驃之外的十餘騎馬賊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鬱鸞刀瞥了眼這些小規模廝殺還湊合、但大規模騎軍陷陣肯定很懸的馬賊,來到徐鳳年身邊,投去詢問的眼神。

    徐鳳年解釋道:“葫蘆口外的地盤,馬賊再熟悉不過,能幫我們提供一個大軍休整的地點。”

    鬱鸞刀輕輕鬆了口氣,開心笑道:“這幫馬賊果真能成事的話,別的不敢說,哪怕對上那一萬柔然鐵騎,我們三千兩百騎不但能殺它個回本,肯定還會有盈餘。”

    半個時辰後。

    遠處一千多騎呼嘯而來,隨著宋貂兒馬賊主力的到來,洪驃身後那十來騎膽氣也壯了幾分,其中性子較為浮躁暴戾的,甚至都敢對四百騎幽州斥候怒目相視。

    當然,這已經是他們輸人不輸陣的最大氣魄了,至於真的拔刀相向,那是再給他們幾顆膽子也不敢的。這段時日內,整個涼莽邊境都在傳言這支幽州騎軍的瘋狂和彪悍,最注重敏銳嗅覺的馬賊當然不會錯過此事,從幽州出發馬不停蹄趕到薊州北部,最後一路奔襲到葫蘆口以北,那個叫鬱鸞刀的年輕將軍,硬是把一萬幽州輕騎打得只剩下三四千人,已經交過手的敵人中,有北莽東線上兩位老資歷萬夫長,有龍腰州邊境三大軍鎮中的壺關、長榆和冰露,而且接下來馬上要面對秋冬兩位“捺缽”的狩獵,洪敬巖親自率領的一萬柔然鐵騎北上堵截,還得再加上從西邊緊急趕赴葫蘆口的“春捺缽”,拓拔氣韻!四位捺缽,除了至今還留在大草原上的夏捺缽,皇室成員耶律玉笏,其餘三位皆是有望成為北莽大將軍就看誰更早一步登頂的傢伙,可都是奔著鬱鸞刀的那顆項上頭顱來了。還有傳言說誰能剿滅幽州騎軍,就可以拿著鬱鸞刀的腦袋去南朝西京覲見皇帝,成為繼董卓之後又一位可以豢養私軍數目上不封頂的北莽大將軍!

    當一千多馬賊看到四百幽州斥候列陣在前,很快勒韁停馬,謾罵聲很快此起彼伏。

    徐鳳年對洪驃說道:“你我一起過去。”

    兩騎向前,徐鳳年平靜問道:“清涼山一共派去了六名高手,你知道身份底細的只有三個,三人死了幾個?”

    洪驃回答道:“只有一人在與蛛網諜子撕破臉後戰死了,末將因為得到幽州皇甫將軍的命令,不許過早暴露身份,所以沒有出手。但是末將在暗中截殺了從馬賊老巢偷溜出去的十六騎,都是北莽蠻子。”

    與此同時,鬱鸞刀悄然返身回到戰場。

    那白面書生的宋貂兒雙手握著馬韁,輕輕一夾馬腹,意態懶散地驅馬向前,隨著馬背顛簸上下起伏,頗有幾分不跪天地不跪王的散仙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