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四十一章天下動靜,迎新(下)

    侯大通哈哈笑道:“活得確實挺憋屈,這不死得挺痛快嘛。等會兒我非得多殺幾個西楚餘孽,保證氣死老夏,哈哈,忘記這傢伙已經死了!”

    虞千山比相貌粗野的侯大通更像個搖晃羽扇的文雅謀士,但也是披甲佩劍,微笑道:“你們倒是痛快,難為我這個讀書人了。”

    趙英在下令展開衝鋒前,閉上眼睛,輕聲道:“父皇,兒臣不孝,這些年都沒機會去皇陵敬酒。今日就以血代酒。”

    淮南王趙英正前方,有兩千重甲步卒列陣拒馬,而步軍兩翼各有一千精騎,更有近千遊騎遠遠遊曳,伺機而動。

    這一日,除去從淮南道各地徵調的四千兵馬,藩王趙英連同侯大通虞千山兩員大將心腹,以及所有近衛親軍,人人戰至陣亡,無一人是背後中箭矢而死,無一人是被遊騎背後砍殺致死。

    同一日,聞訊一路從蒿鰲湖疾馳趕來的靖安王趙珣六千騎,在黃昏時刻到達戰場外圍,在明知大勢已去迴天無力的前提下,在明知搖幽關仍有一千重騎紋絲不動的情況下,在親眼看到淮南王趙英的屍體被西楚武將一矛挑落馬背時候,年輕藩王趙珣依舊決然率軍衝鋒!

    六千青州騎,最終只剩下兩百騎拼死護衛趙珣逃離戰場。

    這一戰,參加靖難的兩大藩王一死一傷。

    正值年關,西楚叛軍的搖幽關大捷,意味著本就不厚重的包圍圈口子大開,兩面漏風,對離陽朝廷而言可謂是雪上加霜,前者可以歡天喜地地辭舊迎新,後者則在閻震春戰死後,京城再度籠罩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所幸繼楊慎杏閻震春之後,又一位成名於春秋的持重老將在和主帥盧升象開誠佈公地一番長談後,帶兵南下,三萬大軍直逼青秧盆地,不求大敗西楚,只是力求救出大將軍楊慎杏被困的四萬薊南步卒。

    一直在佑露關停滯不前的驃毅大將軍盧升象,也終於在萬眾矚目中有所動靜了,率軍沿著豫東平原向南進軍。

    但最能安定人心的一件事,不是將近十萬大軍的調動,而只是因為兩個人出現在了太安城。

    一位是巡邊返京後就讓首輔大人下詔獄的皇帝陛下,一位是伴君而行的大將軍顧劍棠。

    那位曾經因為一件雞毛蒜皮小事就對淮南王責罰的君主,回到太安城後只下了兩道聖旨,前一道是讓張鉅鹿死得淒涼,不予諡號。後一道是讓藩王趙英死得極盡哀榮,諡其“毅”,且言“朕若失股肱”。

    年關不好過,但終究還得跨過去。

    太安城,爆竹聲聲辭舊歲,只是比起以往缺了那份喜慶氣。

    就這樣,離陽朝廷迎來了祥符二年。

    新的一年第一次早朝。

    皇帝趙惇坐在龍椅上,這是這位君王登基以來不知道第幾次這般坐北朝南了,他透過寬闊的殿門,透過寬闊的宮門,直直望向那條一覽無餘的御道。

    帝王自當南面而聽天下,嚮明而治。

    興許是敏銳察覺到當今天子的走神,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沒有按時喊出那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和殿外的臣子都恭敬低著頭,收斂視線,屏氣凝神安靜等待,那些個對早朝一事苦不堪言的年邁老臣,都開始不露痕跡地打起盹來。

    皇帝一點一點緩慢地收回視線,從那條好似沒有盡頭直達南疆的御道收回到宮門,皇帝還清清楚楚記得當年召見先滅大楚再平西蜀的兩位武將,年長的那個瘸子,步子不急不緩,不是那種因為瘸拐的慢,而是一種走在這條為人臣子最該鄭重其事的道路,卻還不當回事的那種散漫,此人佩有一柄那名震天下的徐家刀,他的一步一步走近,讓身為九五至尊的自己感到一種倍感恥辱的窒息感。

    而瘸子身後的那個年輕人,相貌堂堂,一襲白衣,而且真是年輕啊,讓人見之便心生親近,尤其是他這個坐擁江山的新君,恨不得放低身架與之把臂言歡,在心底,新帝認為先帝可以有那個瘸子為之南征北戰,那麼他自己也該有一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白衣兵聖,他一樣可以像先帝那樣富有魄力地給予一個年輕武將最大的權柄,最多的兵馬,為他牽馬送行,讓他放開手腳去揚鞭塞外,君臣聯手建立前無古人的邊功。

    只是當年那個白衣年輕人拒絕了,皇帝有失望,但沒有生氣。

    再後來,皇帝看著那些日後熠熠生輝的年輕讀書人也是這般在晨曦中,他們帶著難以掩飾的拘謹和興奮,一步步走入自己的視線。

    殷茂春,趙右齡,白虢,王雄貴,鄭貞賢,錢又建……

    琳琅滿目。

    他們共同締造了離陽王朝的永徽之春。

    而他們註定會與寡人一同在青史上流傳千古。

    永徽末年的朝會,廟堂上沒有那兩個桀驁難馴的礙眼藩王徐驍和趙炳,但是有顧劍棠、楊慎杏、閻震春這樣的功勳武將,還有盧升象盧白頡有足夠年月去積攢戰功的青壯將領。有張鉅鹿、桓溫、姚白峰這些漸漸老去的文臣領袖,有殷茂春這些正值壯年的名士,更有那些好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一甲三名狀元郎榜眼探花郎。

    先帝曾經深深遺憾自己最早志在天下時,用人處處捉襟見肘。

    但是他趙惇不一樣,他真正感受到了坐擁江山的那種豪氣。

    皇帝又收回一些視線,看到了那座殿門。

    那座門檻,就是一道至關重要的龍門,天底下所有官員都想要跨過。

    他親眼看著一位位官補子繡白鷳鷺鷥或是熊羆的年邁文官武將,年復一年跪在殿外廣場上,眼巴巴看著這座老百姓口中的金鑾殿,一直跪到躺進了棺材還沒能進入其中。

    也曾看到許多想笑但強忍著的場景,有人餓暈了曬暈了被太監抬走,有人憋不住尿急被發現申斥記過,甚至還有前一日為了搶花魁撕破臉、第二天便相互偷偷肘擊的同僚。還有人悄悄打著哈欠被他這個皇帝眼尖發現,開玩笑地故意板著臉喊他入殿聽訓,他記得那傢伙不等他發話,嚇得撲通一聲趴在地,七尺男兒,不停磕頭,淚流不止。他溫言問話,得知他此人前夜在戶部衙門當值,幾乎一宿沒睡,便準他告假休息一天,他還笑著詢問殿上的戶部主官能否批准,當時還不是王雄貴更不是白虢坐戶部尚書那個位置,素來以嚴謹聞名的老尚書難得玩笑附和了一句,“陛下金口一開,臣不準也得準”,六年後那個戶部官員去了淮南道高升郡守,老尚書則早已致仕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