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四十章天下動靜,除夕(中)

    甚至在張廬最後一根棟樑的戶部尚書王雄貴被貶為廣陵道經略使離開京城,張鉅鹿依然沒有出聲。”

    範長後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但是,但是隻要張鉅鹿不死,哪怕自己‘引咎’辭官,這位文官領袖丟了官後返鄉隱居山林,那麼本來就是用作抗衡張鉅鹿作為過度的大祭酒齊陽龍,就會很尷尬,而且張鉅鹿是幾歲,齊陽龍又是幾歲?到時候天下格局一有風吹草動,不在廟堂而在江湖的張鉅鹿,反而會有機會成為眾望所歸的救世之人。今時今日張鉅鹿和齊陽龍的懸殊待遇,以及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屆時恰好就要顛倒過來,皇帝陛下豈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豈會留給太子一個爛攤子。若是僅有此論,沒有我先前所說的張鉅鹿第一死,還可以作為君王駕馭臣子的制衡術,可是既然將來是一個沒有大戰事的王朝,加上朝中越來越人才濟濟,皇帝的祥符之春,比起張鉅鹿的永徽之春並不差,趙家為何要留你張鉅鹿何用?!”

    黃龍士點點頭,“張鉅鹿這二十年,是雪中送炭,不能殺。以後就只能做些錦上添花的勾當,尾大不掉,確實可以早點殺。這也算是一死。兩死了,你繼續說。”

    範長後顯然胸有成竹,打好了早有定論的滿腹草稿,沒有什麼停滯思索,娓娓道來,“先前兩死,是當今天子要考慮的身後事,此時涼莽大戰和平定廣陵則是迫在眉睫的眼前事。張鉅鹿生前四面樹敵,其中三面死敵分別是皇室勳貴,門閥文臣,地方武將,這三者一直對首輔大人憋著口滔天惡氣,皇室宗親這二十年過著過街老鼠一般的苦日子,當初原本以為離陽趙室先帝一統天下,他們都是功臣,又是趙姓人,理所當然可以與皇帝共享江山,不料被徐驍和張鉅鹿兩個人一文一武就分走了全部功勞,如何能忍?有張鉅鹿這顆攔路石站在廟堂一日,那些世族身份的臣子如何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張鉅鹿越是大公無私,這群人為家族謀取利益就越難下手,當時張鉅鹿要大刀闊斧治理胥吏、鹽政和漕運三事,磕磕碰碰,工部老尚書不惜冒著惹怒首輔大人也要替人出頭從中作梗,老尚書為誰出頭?自然是為這一大幫家族盤踞地方的文臣。文武之爭是歷朝歷代的慣例,張鉅鹿可以憑藉手腕擺平黨政氣焰,但是用廣陵靖難的陽謀,藉機不斷削藩和抑武,閻震春,楊慎杏,幾大藩王,都成為實力折損的棋子,那些手握兵權的武將亦是不能忍的。皇帝殺惡人張鉅鹿,讓三方勢力出一口惡氣,可謂一箭雙鵰,事後由新天子來安撫眾人,便可算一舉三得了。”

    黃龍士臉色平靜道:“這也是一死。不過有件事你沒有點透,這一死的必死之處在於,張鉅鹿在權勢巔峰時若是被罷官,那麼張鉅鹿積怨已久的三個死敵胸中那口惡氣,也算吐出大半,氣易出而難聚,以後他們再想跟這位碧眼兒爭鬥,也就很難再有不死不休的決心了,抱著這種心態跟碧眼兒鬥,就算新皇帝給他們撐腰,肯定還是會被張鉅鹿隨手弄垮青黨一樣分而治之。”

    範長後正色肅然道:“徒兒受教!”

    黃龍士伸手去抓所剩無幾的蘿蔔,瞥了眼這位贏得棋壇佛子名號的徒弟,問道:“這就沒了?那比你在襄樊城的那個小師弟可要差了太多。”

    範長後微笑道:“張鉅鹿不結黨自斷羽翼也就罷了,還故意跟最大臂助的坦坦翁分道揚鑣,徹底淪為孤家寡人,若非如此,那些無知士子哪裡有膽子在張鉅鹿門口投擲罪狀書,來沽名釣譽?這幅景象,跟當年是個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就得罵上一罵人屠徐驍,如出一轍啊。若是桓溫堅定站在首輔身側,別說他們這幫一腔熱血的讀書人,就是晉三郎也沒這份氣魄。少了桓溫的張鉅鹿,又是一死。”

    黃龍士不置可否,只是岔開了話題,眯起眼望向那盞鹽和那碗飯,笑道:“名士風流多逸事,這些流傳朝野的逸事,就像讀書人的鹽,光吃白飯就沒滋味了,死不了人,但就是缺了那股精氣神。早先偏居一隅藩鎮林立的離陽,文人成天被武人欺負得半死不活,自然屁大點的逸事都沒有。碧眼兒確實了不得,才短短一個永徽,就有翰林院當值黃門郎醺醉而眠,天子親自為其披裘,更有坦坦翁在禁中溫酒一壺論天下。所以說啊,天下讀書人膝蓋雖說還彎著,但是腰桿子終於還是直起了。”

    範長後抬頭望了一眼那些日光下灑著的書籍,感慨道:“兒時那場喪家犬的顛沛流離,記憶猶新,那些駐守關卡的武將只認金銀,處處刁難也就罷了,最讓我難以釋懷的是他們用長矛挑起書箱,滿箱子讀書人命根子的孤本珍本就那麼散落滿地,被肆意踐踏。我想一個書籍能安然曬太陽的世道,就是我們讀書人的好世道吧。”

    範長後唏噓之後,深呼吸一口氣,說道:“張鉅鹿科舉舞弊,長子侵吞良田,地方上家族與民奪利,罪證確鑿……”

    說到這裡,範長後苦笑道:“真是滑稽的‘罪證確鑿’啊,後兩者應該是真,可若說張鉅鹿洩露考題,恐怕誰都覺得荒誕吧。不管真相如何,加上那樁牽連到老首輔的韓家慘案,這又是一死。”

    範長後雙手握拳擱在膝蓋上,隱約有些怒氣,“這也就罷了,十大罪中竟還有私通邊軍一事,私通誰?傾斜半國賦稅打造東線以御北莽,那是先帝定下的國之大綱,張鉅鹿何罪之有?”

    黃龍士搖頭道:“這條罪狀說得最為晦澀,你猜錯了,這一條不是顧劍棠,是在說北涼。當然,這裡頭也有順便敲打顧劍棠身後北地數十萬邊關將士的意思。張鉅鹿掌權後看似步步為營竭力壓制北涼徐家,但其實那都是表裡現象,北涼邊關該拿到的好處沒有減少。換成其他人來當首輔,朝廷這邊也許會烏煙瘴氣,但起碼北涼那邊會更加難受。這是張鉅鹿在拿損耗君臣情分的代價,為王朝西北換取一份隱蔽的安穩。這,當然是一死。”

    範長後愕然,繼而站起身,面朝北方重重作了一揖。

    黃龍士冷笑道:“是不是愈發覺得碧眼兒不該死了?別看當下好像有無數人為首輔大人的倒臺,偷偷拍手稱快,其實真正的明眼人,尤其是像你這種打心底認為‘民為重君為輕’的讀書人,一個個都在咬牙不語。你以為當時好像所有人都在罵徐瘸子,就真是所有人在仇視北涼了?碧眼兒,坦坦翁,顧劍棠,閻震春,盧白頡盧升象,還有許拱等等,真是隻有仇視而無由衷敬仰?要知道當時徐驍帶著北涼親騎披甲策馬南下,率領前往邊境阻截徐鳳年的顧劍棠嫡系大將蔡楠,整整六萬人馬,面對那個老瘸子,別說與之一戰了,而且直接心服口服地跪下了,只說了句很多將士都清清楚楚聽在耳中的‘末將參見北涼王’,不但是他這個被朝廷寄予厚望用以壓縮北涼生存空間的大將軍蔡楠,六萬甲士都一樣的心思,把遠遠見著大將軍徐驍一面視為一生中的莫大榮耀,結果到最後,成了徐驍代替顧劍棠巡視顧家鐵騎,廟堂文臣私下說起來憤憤不平,但是離陽各地的武將士卒那可都不覺得有啥丟人現眼的。徐驍如此跋扈而霸氣,是他應得的,張鉅鹿有你這樣的讀書人默默記在心中,同樣也是碧眼兒應得的。故而這又是碧眼兒的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