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十六章武無第二

    先前幽河兩州接壤的僻靜黃沙地上,不知怎麼出現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身影,一個披著破敗皮襖頭頂白巾的稚童,正忙著吆喝驅趕羊群,邊境土地貧瘠,好在相較其它時節,春草還算肥美,可就算如此,六七頭老山羊仍是既瘦且髒,瞧著就像是一群暮氣沉沉的耄耋老人。孩子腰間勒緊了一條草繩帶子,臉頰黝黑消瘦,腋下夾了一根沉木杆子,手裡提著一根老舊羊鞭,跟著吃草的羊群走走停停,停步時,就嘴裡叼著羊鞭,雙手持杆,肆意舞動,偶爾會模仿一些村裡大人的抖杆姿勢。北涼尚武,民風彪烈,更有許多盛產硬把式的“窩子”,因為往往老百姓眼中的高手一冒頭就是一大窩,便是婦孺也會些把式,像幽州這邊就流傳有一句諺語,十個羊把式九個會拳。這是前半句,後半句則是九個拳師裡只能出一個大槍桿子,意思說練拳容易練槍難。只是自古窮文富武,這麼一個家境貧寒的孩子,不出意外一輩子都摸不著槍術的門檻。

    之後孩子就看到南邊十幾里路外的駭人景象,一下子大地晃動,一下子黃沙拔地,一會兒電閃雷鳴,一會兒雲淡風輕,孩子好奇心重,想著羊群認路不會走丟,就開始拎著鞭子拖著杆子往南邊跑去,他面黃肌瘦,但是腳力不算太弱,北涼酷寒,苦人家的孩子,身子骨真差的,早就熬不過冬天,也容不得憊懶,故而西北邊塞吃沙子長大的孩子,再矮再瘦,對上富饒江南那邊看似高大的同齡人,真要往狠裡打架鬥毆,輸的肯定是後者。

    這個孩子向南奔跑,一路弓腰前衝,竟是異常迅捷。奔跑途中和幾次歇息喘氣時,四周不遠處都有莫名其妙的炸裂,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孩子不是沒有想著轉身回去,可幾次都是犟性子泛起,壓過了膽怯,一咬牙就繼續南奔。

    放羊稚童就這麼懵懵懂懂地,向那處大戰之地慢慢靠攏。

    徐鳳年的魂魄飄搖而至,尋到了黃龍士和呵呵姑娘。

    當算盡春秋的黃三甲看到此時此景,抱著呵呵姑娘的老人也免不了震驚愕然,堂堂離陽權柄最重的藩王,真的就要這麼死了?這才當了幾天的西北土皇帝啊?

    死法倒是轟轟烈烈,跟王仙芝死戰一場,只是世人鍾情於“雖敗猶榮”這四個字,卻不喜歡自己雖死猶榮。

    黃龍士盤膝而坐,動作輕柔把自家傻閨女抱在懷中,心中有些感慨,太安城內,自己沒算到木劍遊俠兒的抉擇,這一次依然沒能算到另外一個年輕人的生死選擇。可不管如何,姓徐的小子還是按約而來,兩個徒有魂魄的徐鳳年分別握住賈嘉佳的手掌,過渡轉嫁給她最後的“生氣”,竭力衝激洗刷龍虎山老道士種下的劫數,少女的臉色逐漸好轉,趨向紅潤。

    黃龍士這輩子走過很長的路,也見過太多的世事人情,帝王將相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老人數次悄悄進入北涼,不但看好陳芝豹遠勝于徐鳳年,甚至對袁左宗的欣賞,都要重於那個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世子殿下,在老人眼中,藏拙自汙的伎倆,算不得什麼值得欽佩的高明手段,這小子天生貴胄,背點罵名能算什麼?被不斷刺殺,也是他該有的命。說到結局悽慘,襄樊城內被親人下鍋烹食的百姓,不慘?國破家亡流亡途中,那些被狠心爹孃按照斤兩販賣給他人的孩子,不慘?近的說,懷裡的小閨女,身世也慘。眾生皆苦,大多苦不能言。黃龍士哪怕看到徐鳳年在沒有萬全之策的前提下,毅然下山攔截王仙芝,也只有些許訝異,更多視為理所當然,這本就是他欠懷裡這閨女的,甚至心底會覺得這小子心機深重,是以此希冀著要他黃龍士出手相助,只是等到此時大局已定,黃龍士才真正有所動容,輕聲問道:“不後悔?”

    徐鳳年笑著搖了搖頭,雖然開口卻無聲,但足以讓黃龍山知道大概意思:“之所以趕來,除了有約定是一回事,還有就是知道哪怕不遺餘力,也打不過那老匹夫,既然反正都是一個死,還不如多活一個。前輩不用想得太複雜。”

    兩人一問一答。

    “你為何不躲在邊境大軍之中,避而不戰,王老怪就算再厲害,也要殺到手軟才能見到你這個人。”

    “確實這麼想過,只不過如此一來,北涼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軍心,就要潰散,而且王仙芝假如一怒之下選擇暗殺,我一樣躲不過。而且有了怯戰之心,高樹露體魄的神意就愈發排斥我,到時候只要給王仙芝逮住,哪怕我第三個魂魄遠遊歸來,沒了根本,反而更是註定見面即必死。與其窩囊死,不如堂堂正正打一架,能活下就是最好,即使死了,想必以王仙芝的胸襟氣度,也不會親口說出新涼王死在他手上,到時候面貌似我的一位假涼王,就有了用武之地。”

    “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想著徐家繼續給朝廷鎮守西北門戶?人之將死其言也真,看來以往老夫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自然不是給趙家天子守國門,甚至不是給中原百姓,無非是徐驍傳來下的家業,我答應過他要扛下,就這麼簡單。在這之上,南邊能夠少遭罪少死人,總歸是好事。”

    “先有陳芝豹後有王仙芝,這兩座大山,不比趙家皇帝面對的徐驍張鉅鹿那兩座低多少了,這裡頭的恩怨,你可明瞭?”

    “削藩是大勢所趨,只不過徐趙兩家站在了對立面而已,我從不否認太安城那位是個明君,相反,他不但可以像祖輩那樣開國,也可以讓王朝中興,就算擱在一個王朝末尾,說不定也能力挽狂瀾延續國祚,可這不妨礙我跟他是死敵。不過他要張鉅鹿不得善終,應該屬於逆流而行,在野之民的寒庶子弟,不斷湧入廟堂,擠掉華族門閥的位置,不是他可以一力抵擋的。前輩用二十年時間,鏟翻了春秋田地,師父李義山就讚不絕口。永徽末年,前輩第三次潛入北涼,跟陳芝豹見過之後,徐驍曾經暗中調動了拂水社大半精銳和七百秋水輕騎,由祿球兒和徐偃兵親自帶隊,勢必要留下前輩,只是師父決意攔阻,才沒有出動。”

    “還有這回事?”

    “嗯。”

    “私下有很多人稱讚老夫,但唯獨李義山點評的‘高世之志,超世之才’,才算一語中的。你可知道為何?”

    “不知。”

    閒談中,兩個“徐鳳年”一個鯨吞一般吸納呵呵姑娘體內的劫數,一個幫她灌輸填補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