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零九章斫琴

    於是徐鳳年笑道:“黃楠郡功曹王大人的公子,王雲舒,跟我有些交情。”

    說出這個名字,不僅草稕眼神變幻,那個遠不如小掌班深諳人情世故的清倌雪衣也有些忌憚畏懼。

    無他,這王大公子在黃楠郡委實是太過跋扈,可謂人人如雷貫耳。經略使的公子那山大王一走,王雲舒就猴子稱大王,那叫一個橫行霸道,他爹作為一郡功曹,輔佐太守宋巖,主管選署功勞,也就掌握了官員升遷命脈,可謂手握生殺大權,而且王家自詡的“文武兼備”也確有幾分實情,王功曹有一名年齡相差無幾的義子,不知是王家打點到位運作得體,還是那人真在邊境上走了狗屎運,回到黃楠郡就當上了掌兵四百的都尉,如此一來,一些個武館林立的幫派大佬,見著了王大公子都得人前稱兄道弟,人後搖尾乞憐,還有桃腮樓草稕之所以如此上心,主要是王公子是她們樓內的天字號大恩客,黃楠郡臨街那座柴扉院,曾經惹惱過王公子,如果不是柴扉院跟經略使大人的一門親戚又送女子又送銀子,早就給王公子帶人拆掉,那以後王公子就經常來桃腮樓豪擲金銀。巧的是,王雲舒今晚就在桃腮樓獨佔兩位花魁,在同一層樓神仙快活,不過隔了有些距離,畢竟小掌班草稕交好的清倌雪衣,在桃腮樓地位不高,草稕也算難得存了一份善心,只將一些看得順眼的客人領進這間屋子,就怕委屈了雪衣,這在不知情義二字為何物的青樓算是罕見的溫情了,更多是那些不願出局就被強行破苞的可憐雛妓,更多是那些滿身淤青仍要強顏歡笑的女子。草稕對於雪衣之外的桃腮樓女子,也一樣心狠手辣不輸別人,不這樣做,哪怕她是小掌班,也站不穩腳跟。

    草稕走出一步又退回,丟了個眼色給雪衣,那清倌兒開始撫琴,草稕這才微笑道:“巧了,王大公子就在一樓,莫不是他是在公子?”

    草稕心裡已經將眼前公子哥當成了信口雌黃,只要他若說一句不是,隨意找個藉口,草稕也就不去刨根問底,大冬天的來桃腮樓尋歡愉,何必鬧得下不了臺階。否則草稕起初都有尋個說法出門去請來王雲舒來驗證身份的促狹想法,不過如此一來,害人不利己,王雲舒過來之後,將眼前公子一頓棒殺出樓,罪魁禍首的草稕也討不到半點好處,何苦來哉。只見那公子走到窗口,斜倚著窗欄,出乎草稕和雪衣意料,嗓音暖洋洋說道:“正好,勞煩草稕姑娘去說一聲,就說陵州州城有他舊友到了你們桃腮樓。”

    草稕笑眯眯問道:“公子,那我可真去了啊?”

    徐鳳年笑道:“不去是小狗。”

    草稕媚眼如絲,“虧得公子是讀書人,還喜歡這等不雅姿勢哩。”

    一直悄悄豎起耳朵的呼延觀音一開始只覺得莫名其妙,等回過味兒後,狠狠望向那傢伙。

    遭受一場無妄之災的徐鳳年乾脆轉頭,望向那座依舊歌舞昇平的柴扉院。

    草稕見他不似玩笑,迅速權衡利弊後,還是鼓起膽量出門去勞駕那位性格乖戾的王大公子。

    徐鳳年在安靜等待那座柴扉院的動盪。

    因為他心中並不是十分篤定北涼諜子可以大功告捷,然後輕輕鬆鬆的全身而退。

    韓商這個意外之喜,對當下趕赴黃楠郡展開圍剿的遊隼鷹士而言,卻很有可能就是個需要很多條性命去填補的壞事。北涼是北涼,死士是死士,不一定時時事事掛鉤。

    因為韓商的身份曝露並不在預料之中。

    有他這種重要人員參與,黃楠郡十有八九會有一兩個實力卓絕的北莽死士來坐鎮。

    諜子之間不見太多硝煙的血腥戰事,佔據主動的那一方,贏就贏在可以有的放矢,一物降一物,算計越精準越好。假若你有三品武夫在場,那我就派遣二品小宗師來跟你過招,你有一名小宗師高手,那我就派遣兩名小宗師,你有三位,那我就乾脆不惜驚動一品金剛境來跟你玩。江湖難混,在於江湖那些越是頂尖的高手,不一定越逍遙,尤其是攙和到官淪為鷹犬狗腿的高手,越是不得不去愛惜羽毛,因為永遠不知道下一次生死之戰,敵人會不會是同一境界的死敵,甚至是高出一個境界的高手?這些個站在敵對陣營的高手,哪怕被譽為鳳毛麟角的超然人物,可一旦被你遇上,一次就夠了,幾十年辛勤修習,幾十年武道砥礪,任你生前叱吒江湖,一樣是萬事皆休的下場。當然,諜子交鋒更多是一些類似王同雀和韓商的爬升,靠演技,靠應變,還需要靠運氣。

    徐鳳年聽著悠揚琴聲,轉頭看著總算願意走近自己的呼延觀音。

    她仰起頭,輕聲問道:“院子裡那個任姐姐,喜歡你?”

    徐鳳年啞然失笑,柔聲道:“她喜歡的是一個不當真敗絮其中的下一位北涼王,否則她從九歲起就給北涼賣命,會覺得自己很不值。不過說實話,如果上次在神武城見過我後,發現是個豬頭肥耳的醜八怪,那麼今天在院子裡重逢,肯定也不會跟我說出口她的那個願望。”

    呼延觀音抬了抬下巴,眼神遊移,“那你怎麼不滿足那位姐姐的願望?不是舉手之勞嗎?”

    在來黃楠郡路上隔著一層薄薄綢緞,舉手之勞了足足一炷香的徐鳳年滿臉笑意。

    沒得到答案,但比得到答案還要心情輕快一些的她,板著臉轉過身,偷偷一笑。

    徐鳳年轉頭望向那座青樓,心中說道:死士連念想都沒了,只會死得更快。

    他之所以沒有參與其中,不光是他不願太過插足諜子系統,更重要是他跟徐偃兵太早出手,導致剿殺太過順利,一些深藏泥塘底部的老王八,可能寧願看著徒子徒孫相繼赴死,也會憋在泥濘中,不願冒冒失失上岸。

    很多原本可以簡單處置的事情,往往因為他是徐鳳年,就會變得很複雜,不得不去步步為營。

    徐鳳年聽著逐漸駁雜起來的琴音,她的指法不夠嫻熟是一個次要原因,還在於這架新琴雖說勉強取巧,既然無法去山嶽高峰取其良材,便用了老杉木房梁作琴身,這是許多貧寒琴師的無奈之舉,這不是問題所在,很多新手甚至是一生浸淫琴技的老手,都不曾醒悟琴腹未必以工整平滑為妙,能操琴者未必能斫琴,能斫琴者則必善操琴,徐鳳年年少時不知剖開多少架古琴名琴,發現這些大小槽腹非但不如琴譜所撰那般光滑如鏡,反而“錯縱粗糙不堪”,形似韭葉。有徐偃兵在屋外,不擔心柴扉院有動靜而不知,既然草稕還沒請來王大公子,徐鳳年閒來無事就走向那雪衣,讓她起身,在這名清倌兒一臉匪夷所思的凝視下,很乾脆利落地剖琴見腹,悄然袖出一飛劍,幫她斫琴一二,笑道:“弄壞了琴,我回頭幫你買新的,這些銀子還是有的。其實好的琴,在於聲欲出而不得出,說得低俗一些,就如同女子脫衣誘人,將脫又未全脫之際,總是最讓男子遐想連篇,身無餘物時……還是不說這個比喻了,大煞風景,我當下能做的十分有限,不過一些道理,以後你尋人幫忙斫琴時,可以說給他聽……”

    雪衣聽著這位清雅公子彷彿沒個盡頭的溫醇唸叨,一開始她還能一字一字記下,後來忍不住放開膽子笑問道:“公子,你真是來桃腮樓買醉的嗎?”

    徐鳳年沒有抬頭,取笑道:“你們從頭到尾也沒給我遞酒啊,茶水倒是有,就算一茶壺都灌進肚子,可那也喝不醉人。”

    呼延觀音來到竹製鳥籠前,朝那隻鸚鵡做了個鬼臉。

    雪衣就要去拿酒,徐鳳年搖頭道:“不用了。”

    然後雪衣看到這位小心翼翼斫琴的公子,怔怔入神。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然後又坐下,痴痴望著那架被他親手所斫的破琴,收回視線,閉上眼睛,一根手指輕敲眉心,輕聲呢喃,其實是在不斷重複一句話:“物有不平則鳴。”

    雪衣只當這位公子是斫琴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

    那公子仍是自言自語,不過零零碎碎,加上她也擔驚受怕,就有些聽不真切了。

    “荀平叔叔曾說天地之間有浩然……”

    “我也曾恍恍惚惚逍遙遊天地間……”

    徐鳳年伸手試圖去抓住些什麼。

    隨後變作手指凌空縱橫勾畫,雜亂無章。

    雪衣離他更遠了。

    屋外,徐偃兵驀然睜開眼睛,如臨大敵。

    至於更遠那邊,草稕幾乎覺得自己是冒死敲響了王雲舒的房門,裡頭歡聲笑語旖旎得很,屋外一大撥扈從,有王公子那位都尉義兄的佩刀甲士,也有黃楠郡幾大幫派裡的高手的嫡傳弟子,看她這位小掌班的眼神,可都跟正經不沾邊。

    果不其然,房門沒開,只傳來王雲舒的罵罵咧咧,揚言膽敢壞了他王大公子的雅興,男的打斷腿腳拖出去餵狗,女的就打賞給他手下十幾票兄弟都痛快為止,嚇得草稕這種年紀不大卻江湖很老的女子都有些嗓音發顫,也不敢推門,戰戰兢兢說道:“王公子,我是草稕吶,有事稟告,咱們桃腮樓剛來了一位陵州州城年輕人,喝過了些小酒,然後自稱是王公子的舊友,也不知真假,草稕斗膽來跟王公子知會一聲,就怕萬一真是王公子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