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十章清明灑黃紙

    北莽邊境這邊與漢人衣冠的離陽王朝習俗相近,尤其是在八國遺民大量遷移湧入後,其實已是相差無幾,重陽登高插茱萸,中秋賞桂吃月餅,年夜守歲放鞭炮,還有今日的清明掃墓,家中男子不管老幼攜帶酒食果品紙錢上墳,燒紙錢,為舊墳覆新土,讓做晚輩的稚童少年們在城中折上嫩黃新枝插在墳頭,燒過黃紙,然後叩頭行禮,祭拜先祖,求一些陰福,便可返回。清明什麼時辰上墳沒有定數,早晚皆可,只不過留下城今天頭頂大雨潑得厲害,墳頭大多在城郊,離得不近,許多百姓心疼衣衫,都希冀著能晚一些等雨小去了再去掃墓。

    所以陶城牧三十一騎的出城就顯得十分刺眼,留下城內青石板街道由中間往兩側低斜,平時不易察覺,到了大雨時節,看到雨水滑入水槽,才能看出明堂,三十名披甲鐵騎馬蹄陣陣,重重敲在街道兩旁的人心上,聯繫這名衝攝將軍在邊境沙場上殺敵破百、以及日日在城牧府中殺人喝酒盡興的血腥事蹟,升斗小民們就愈發覺得這名軍旅出身的城牧可以放心依靠。

    魏豐是商賈,商人掙錢再多,終歸不如士族地位尊崇,魏豐雖然是留下城屈指可數的富人,但所擁府邸仍是離城牧府第所在街道隔了兩條街,好在魏府在主城道上,鬧中取靜,恰好可以看到三十一鐵騎馳騁出城,為首便是不合官制身披甲冑的陶潛稚,坐騎是一匹罕見汗血寶馬,通體淡金色,汗血寶馬本就已經格外珍貴,這一匹姑塞州持節令割愛賞賜下來的駿馬又是其中翹楚,雄健異常,讓城中富人垂涎三尺,讓百姓望而生畏。

    城牧陶潛稚一馬當先,目不斜視,自然沒有留心到魏府大門高牆青瓦下,蹲著一個佩刀年輕人,一名身嬌體柔眼兒媚的丫鬟替他撐傘,那公子哥牆角根屈膝蹲著,臉朝南面好不容易燒掉幾捧黃紙,約莫是心意已經盡到,還剩下一捧黃色紙錢放回了懷中。秀色可憐的丫鬟小聲提醒說道:“徐公子,給先人用的紙錢不好放進活人懷裡的,奴婢幫你收著吧?”

    徐鳳年站起身,見她左肩溼透,拿手指將紅木傘骨往丫鬟那邊推了推,雙手交疊放在腹部,望著雨中疾馳而去的鐵騎,笑而不語,只是搖頭。眼角瞧見小傘又悄悄往自己頭頂這邊傾斜,好氣又好笑地接過小傘,不偏不倚撐在兩人頭頂,丫鬟春弄抬起小腦袋,眨巴眨巴那雙天生春意盎然的眸子。徐鳳年摸了摸她的腦袋,微笑道:“先送你進府,等下我要出去走走,你就別跟著了,這趟離開留下城也就不知牛年馬月才能回來。如果逛到城隍廟,雨不像現在這麼大,我就幫你和秋水帶一屜週記小籠包。”

    身段初長開的小丫鬟善解人意說道:“就這些路,奴婢跑幾步就到啦,公子你徑直去逛街便是。”

    徐鳳年眯起那雙好看至極的丹鳳眸子,故作委屈,調笑道:“本想與某位小娘子多說幾句話的,奈何人家不解風情。”

    那一刻,小姑娘好似如遭雷擊,整顆心肝都顫了,痴痴然說不出話來,只是翹起那再年長几歲便會驀地削尖下去的小下巴,望著眼前笑容醉人的公子。一些情竇初開,總是莫名其妙,也許多半會被雨打風吹去,但此時此景,讓小姑娘措手不及。

    徐鳳年笑著將她送入魏府,進門後小姑娘沒有立即走入深深庭院,而是站在原地看著他的修長背影,看得仔細,便看到他撐傘走入簷外雨簾時,身形頓了一頓,似乎透過傘沿看了眼如一大方滲墨硯臺的天空。

    徐鳳年撐傘緩慢走在街道上,鞋襪袍腳早已在燒紙時浸溼。北涼世子殿下踩著北莽城內的石板,去殺包括城牧在內的三十一鐵騎,真相說出去好像有點冷,跟這讓人忍不住縮脖子罵孃的鬼天氣差不多。

    魚龍幫付出巨大代價送到城內的貨物其實交給魏豐以後,就沒有他們什麼事情,但還是留到今天,說好下午才出城。這幾天無非是魏豐盡了些地主之誼,讓幾名管事帶著這些沒見過大世面的土鱉幫眾,好好體會了一回溫柔鄉的滋味,光是這筆開銷就多達三千多兩銀子,在魚龍幫看來實在是出手闊綽得驚世駭俗,連他們自己在吃喝嫖賭之餘都感到有點難為情,只有吃了黃連有苦說不出的劉妮容保持沉默,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客卿公孫楊的死訊。

    少年王大石是唯一始終留在魏府的笨蛋,除了練拳便是背口訣,前天徐公子教了他一招劍勢,可惜他如何都學不會,形似都稱不上,神似就更別提了,好在徐公子貌似是個不怕徒弟笨反而怕聰明的奇怪師父,王大石也沒啥負擔,反正徐公子好心好意教了,就老老實實學唄,只知道那一招名叫三斤,光聽名字,王大石就挺鍾情,覺著透著一股子親近,不像魚龍幫裡那些師父們的唬人噱頭,動輒就是萬劍歸宗屠龍殺虎刀無敵旋風腿什麼的,嚇唬誰呢,反正連王大石都不信這些招式能有多大能耐。

    徐鳳年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意料之外的來人,平靜道:“去給公孫楊上墳?”

    面容悽苦神情憔悴的劉妮容點點頭,然後一字一字沉聲說道:“再就是不讓你去上墳。”

    徐鳳年搖頭道:“我就在城裡轉轉,不去公孫楊的墳頭說什麼,也確實無話可說。劉小姐多慮了。”

    劉妮容大踏步前行,將徐鳳年遠遠甩在後頭。這對造化弄人的新仇人前後出城,劉妮容往西南方走去,徐鳳年則是行向東南。大雨滂沱,天色昏暗如夜,官道上泥濘難行。徐鳳年靴子裹滿了黃泥漿,不急不緩走了三炷香的功夫,沒有碰上一位掃墓的,徐鳳年吐出一口霧氣,啪一聲收傘,任由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開始狂奔,卻不是沿著官道直掠,而是繞了一個極大的圓圈,每一次腳尖踩地,地面都轟出一個泥窟窿,濺起水花無數,若有常人旁觀,只能看到青影一閃而逝,留下一大串間隔六丈綻放如朵朵蓮花的水坑,就像用石子朝湖中打了一個大水漂。

    城牧陶潛稚來到孤零零的一座墳頭,裡面躺著一位談不上有何官爵的姑塞邊軍袍澤,陣亡時不過才是一名伍長,這老傢伙十六歲進入邊軍步戰營,從軍三十來年,花了兩年功夫靠著僥倖殺死一名北涼鐵騎升為伍長,然後再用整整二十多年都在伍長這個位置上虛度光陰,在戰場上來來回回,始終沒殺過幾個人,但說來奇怪,槍林箭雨裡跟閻王爺打交道這些年,愣是沒死,老伍長這輩子麾下只帶過十幾個兔崽子,而活下來的如今只剩下四個,陶潛稚是其中一個,由步卒轉騎卒,平步青雲做到了衝攝將軍,一名當上了正五品的步戰統領,一名成了姑塞邊軍裡屈指可數的優秀遊哨,最後一人比陶潛稚的官位還要顯赫,隱約要一躍成為北莽王庭的棟樑。老伍長貪生怕死,教給這些新兵蛋-子的不是如何英勇殺敵,而是怎麼貪生怕死怎麼去打仗,比如如何不露痕跡的裝死,比如偷取屍體上的細軟,如何搶斬首級撈軍功,但就是這麼一個馬上可以領取一筆俸祿回家養老的老兵痞,在一次毫無徵兆的接觸戰中,死了,替手下擋了一記兇狠的北涼刀,整個後背都劃開,他這個北莽邊軍的普通步卒,所穿軟甲在鋒銳無匹的北涼刀下根本不頂用,陶潛稚跟幾個同齡人袍澤那時候還年輕,抱著奄奄一息的老伍長,不明白為什麼嗜酒如命的老傢伙要說死在陣上好,都不用棺材。老伍長死前嘮嘮叨叨,也談不上骨氣,只是疼得眼淚鼻涕一大把,最後說了一句,真他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