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十五章一線金剛馭飛劍

    聖人道德文章萬千,都在苦口婆心勸說世人向善,可磨破嘴皮子了,加上筆下千言萬語,寫得手臂痠疼,竹簡更是用去無數,竟是也抵不住那些誅心土話俚語來得有用,什麼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什麼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聽聽,多琅琅上口,而且還不廢話,難怪人人都信奉。這一處三面環坡的凹地裡,坐著相貌裝束各有特色的五六個大老爺們,一叢篝火都不曾點燃,深更半夜荒郊野嶺的,又沒有娘們,所圖謀的可想而知,總不會是覺著兩朝邊境不安寧,這些傢伙要做那鋤奸安民的善事。

    這裡頭大多是快馬為惡的馬匪首領,說起邊境大患的馬匪,比較那些在王朝版圖上幾角旮旯落草為寇的土匪,自然要悍勇許多,而且來去如風,巢穴隱蔽,官府追捕起來難如登天,馬上戰力與狡猾程度,都不是江湖上那些尋常寇匪可以比擬,眼下四位馬匪領頭,並不都是老百姓心目中那種虎背猿腰的粗糙漢子,其中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白皙俊秀,文質彬彬,一身玉面書生的雅緻青衫,拇指食指摩挲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子岡玉佩,笑而不語,比一般士子還要世家子。

    身邊坐著個富態胖子,不過皮膚黝黑,顯得滑稽,屁股邊上一左一右放著一柄宣化板斧和金雀開山斧,也不搭話,臉上笑容只是讓人覺得憨態可掬。

    其餘兩位尊榮才算對得起馬匪這個行當,不說壯碩身材,僅是粗如女子大腿的手臂,稍稍一彎臂就炸出鼓囊囊的肌肉,其中一名面有劃破半張臉疤痕的中年馬匪,拿拳頭敲了下橫在腿上的金鞘環首刀,大大咧咧說道:“肖幫主,今天這事兒雖說是宋貂兒給介紹的,可大家兄弟歸兄弟,如何瓜分貨物,得先講清楚,否則事情成了以後,一個分贓不均,兄弟們還沒捂熱銀子就大打出手,不值當。”

    坐在這名匪首對面的正是魚龍幫二幫主肖鏘,聽到這人露骨言語,而且還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清晰可聞這傢伙滿嘴的葷腥味,但肖鏘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跟玉面書生的馬匪眼神秘密交匯以後,笑著點頭道:“魏大當家的說得坦蕩,確實理該如此,一車貨物出自陵州前任兵器監軍府上,他們在留下城有關係,可以抬高價格賣個三萬五千兩銀子,可咱們去銷贓,估計撐死了也就兩萬銀子出頭,加上倒馬關折衝副尉的兒子送來三千兩,咱們就算作兩萬五千兩,在座五人,每人分得五千兩,如何?但事先說好,肖某等不到貨物賣出的那一天,要先取銀子回北涼,但各位大當家的英雄都帶了兄弟出來辦事,肖某就沒那臉皮與各位平起平坐,所以只拿四千兩現銀,怎樣?”

    四名馬匪通氣了一番,都笑著應承下來,對肖鏘的笑臉也實誠了幾分,畢竟肯少拿銀子的傢伙,不多見。再說了,沒有肖鏘做內應,再由肖鏘的朋友宋貂兒牽線搭橋,他們幾個都搭湊不起這個人數多達一百的大臺子。

    誰不做夢都想著自己能獨有一百騎闖蕩邊境?

    可惜一百騎的隊伍,先不說馬匹難尋,荒漠野馬是多,運氣好還能偶然撞上成百上千的馬群,可就算給馬匪們套到一些,也養不出可以嫻熟作戰的戰馬,馬匪馬匪,先得有好馬才能做匪,馴馬不成,見著嘶吼就四腿發軟的劣馬,或者容易焦躁失控,誰他孃的敢去跟人拼殺?找死不是?故而對馬匪來說,誰要是懂些養馬馴馬的門道,都恨不得當祖宗供起來。若說去馬市買馬,不管是北涼還是北莽,都得去跟官府報備,對馬匪而言,這豈不是活膩歪了,嫌官府當差的軍爺們還不夠闊綽?而馬匹私販,風險也極大,一樣是要掉腦袋的事情,否則誰歸攏不起破百人數的馬隊?再者別忘了一百馬匪難免拖家帶口,意味著起碼得有小兩百來張的嘴巴要天天吃肉喝酒,隔三岔五還他媽的得分批去窯子找細皮嫩肉的娘們瀉火才不會心生怨氣,當這個家的,沒點過硬本事真心養不起。

    所以馬匪圈裡都笑稱能當上頭的,甭管是浩浩蕩蕩幾百號馬匪的鳳頭還是可憐巴巴幾十號人物的雞頭,都可以憑本事去北涼北莽撈個武將。

    形似白面書生的宋貂兒言語不多,他這次帶了三十四騎過來,是四人中最多的,在邊境上百股大小馬匪隊伍裡實力只是中下水準,但宋貂兒的名號卻十分響亮,是北莽一個小士族私家子出身,寒窗苦讀十幾載,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才剛有出人頭地的跡象,就被家族裡肥頭大耳的哥哥給冒名頂替了去,他一怒之下,宰了那對父子,拐了兩名他本該敬稱姨娘的女子和一些金銀細軟出來做馬匪,不曾想還真被他在這塊靠武力生存的貧瘠土壤上給紮根下來,心思縝密,用計尤為歹毒,幾股惹到他的馬匪,都給他連人馬帶老巢一鍋端,本來以宋貂兒的手腕財力,不說七八十號兄弟,折騰個五十來號的隊伍,輕而易舉,其餘馬匪頭目恨不得寨子裡婆娘剛生個帶把的崽子就能上馬劫掠,宋貂兒背道而馳,始終將手下人數控制在三十六這個數目上,身邊三位都是窮兇極惡的馬匪,但即便三人合力想要過河拆橋,也註定要傷筋動骨,這恐怕也是魚龍幫肖鏘願意鋌而走險的關鍵所在。

    兩人相識相交在陵州城,宋貂兒雖然做了個匪寇,但身上或多或少還有一股子書生意氣,南下游覽北涼風光,湊巧認識了劍術不俗的肖鏘,頗有忘年交的意味,綽號宋貂兒的這位文士馬匪,與肖鏘的兒子肖凌也十分親近,肖凌不好拳腳功夫,偏偏喜歡飽讀詩書,在魚龍幫一直不太合群,反倒是跟宋貂兒相談甚歡。肖鏘出陵州時的本意是要宋貂兒能沿途照應,哪裡知道倒馬關風波改變了一切,宋貂兒何等心思玲瓏,一下子就戳中肖鏘軟肋,旁敲側擊,說是以肖凌的才華,更適合做魚龍幫的領頭,起先肖鏘還在天人交戰,不肯立即答應這樁與義字相悖的血腥買賣,出關以後每天看著劉妮蓉那張不再熟悉的冰冷臉龐,肖鏘就心裡窩火,當前幾天終於看到假扮尋常馬匪盯梢的宋貂兒,做了個密約的隱蔽暗號,魚龍幫副幫主這才下定決心,劉妮蓉也好,一車貨物也好,哪裡比得上他兒子肖凌的錦繡前程?

    何況魚龍幫交到心眼活絡門路寬廣的肖凌手上,勢必會強勢崛起,也算對得起打下江山卻守不住江山的迂腐老幫主了。

    江湖,終歸是要交給年輕人去打拼的,老傢伙們都別佔著茅坑不拉屎,劉妮蓉心腸太軟,還是個女子,能成什麼氣候!以後嫁人,難道整個魚龍幫都要淪為嫁妝?!別說他肖鏘,其餘金盆洗手的老傢伙都會寒了心啊。

    肖鏘腦海裡走馬觀花,百感交集,心腸愈發冷硬起來,笑道:“魚龍幫三十幾人,除去劉妮蓉和客卿公孫楊,武力並不出眾,公孫楊擅長連珠箭術,對付幾位頭領的騎隊殺傷極大,到時候我肯定會趁亂先殺了公孫楊。”

    宋貂兒按住玉佩,柔聲細氣,娓娓道來:“我們不急著殺過去,這兩天兄弟們先分批騷擾,讓魚龍幫疲於應付。回頭我再請肖幫主帶去幾兩迷藥,看能否放在飯食裡,不過這樁事是錦上添花之舉,成了是最好,不成也無妨。咱們一百騎對付三十幾人,就像一場圍獵,本來如果是大鏢局走鏢的話,貨車數量眾多,還能略懂一些停車結陣的旁門兵法,可惜魚龍幫才一輛馬車,就算有當世兵法大家,都變不出花樣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能算他們命不好。”

    其餘三名頭領面面相識,都有些寒氣。

    宋貂兒突然笑道:“對了,魚龍幫有現成的十幾匹熟馬,我不要,讓三位大當家的拿去隨意分配,但那個劉妮蓉,歸我,這沒得商量。”

    耍雙斧的黑胖墩伸出大拇指,朝宋貂兒嘿嘿笑道:“宋兄弟不愧是讀過書的,愛江山不愛美人,佩服佩服!”

    其餘兩名五大三粗的漢子都笑容玩味,對於這種美事,傻子才不答應,在邊境上,有好馬比有爹孃都重要一百倍!

    見到肖鏘望來,宋貂兒笑了笑,兩人心有靈犀,肖鏘鬆了口氣,知道以宋貂兒的手段和心計,劉妮蓉哪怕不死,得了寵幸,這輩子都別想回到陵州給他們父子添亂。宋貂兒自詡駕馭人心王霸兼用,事實上也是如此,當年其中一名跟著宋貂兒來到邊境的姨娘爭風吃醋,讓心腹打死了一名後來被宋貂兒搶到手的小娘,他便端著一隻夜光杯,親手扳開她的櫻桃小嘴,當著身邊所有女子的面,給姨娘喂下了一杯混有砒霜的葡萄酒,至於姨娘身邊兩名原本在邊境亂世還算活得愜意的年輕丫鬟,都送給了手下肆意玩弄,才一天時間就給那幫不懂憐香惜玉的粗野漢子弄壞了,生不如死,一個徹底瘋了,一個咬舌自盡。

    其餘三隻也都不是什麼好鳥,話說回來,心地好的,如何能在這兵荒馬亂的兩朝縫隙裡生根發芽,做不得斬草除根的手法,沒有壯士斷腕的魄力,早就成了別人的墊腳石,像那黑塔一般的胖墩,綽號李黑塔,耍起雙斧來也就三板斧的能耐,耍完了三招,對方若不敗,所幸天生神力的李黑塔便翻來覆去耍那三板斧,倒是少有人能扛得住這種以力壓人的蹂躪,別看李黑塔六親不認,坑害起兄弟比誰都勤快,可當年也曾對一個人真心好過,那就是他的媳婦,可憐那女子被死對頭擄了去,以此要挾李黑塔,李黑塔沒答應,女子就給禍害死了,連屍體都沒放過,派手下就跟豬肉掛在馬背上一般,到了李黑塔老窩外丟棄在地上,後來李黑塔報了仇,傳說將對頭全家上下十幾人以烤全羊的手法架在火堆上活活燒死,仇家是最後一個死,眼睜睜看著妻兒慘死,他被活活氣死的。

    故而在這裡混江湖,是真正的刀口舔血,其中艱辛心酸,絕非外人能夠想象,每個人都是從頭到腳壞到骨子裡的壞人,但每個人又都是某些人心目中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

    魚龍幫三十多人,攤上肖鏘這麼個忘恩負義又狼子野心的副幫主,也算倒了八輩子的血黴,可在肖凌以及整個肖家眼中,肖鏘無疑是個稱職的好父親。如果更換門庭的魚龍幫有機會稱雄陵州江湖,恐怕剩下的幫眾們即使知曉了這段內幕,若非有密切牽連的人物,大多也會故作不知,只會繼續對肖鏘肖凌父子感恩戴德,敬畏有加。

    一位使長柄長鋒朴刀的魁梧馬匪頭目瞧著氣氛融洽,順帶著對氣味不怎麼相投的肖鏘也順眼起來,打趣道:笑道:“肖幫主,你有所不知,咱們這邊可是很難找到能值幾匹熟馬的女子,再怎麼水靈,除非是北莽的官家女子,否則撐死了價值半匹熟馬,宋貂兒這回寧肯不要馬也要霸佔那姓劉的閨女,咋的,肖幫主,這小娘們生得沉魚落雁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