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百四十八章曲水談王霸

    徐鳳年跳入池中,繞過窮書生,伸手扶起小乞兒,在她胸口一探,世子殿下幾番磨難,久病成醫,以武當大黃庭替小女孩緩緩化去淤血,小乞兒不敢動彈,怯生生站著,所幸臉色不再慘無人色,徐鳳年見小丫頭忐忑得厲害,都不敢正眼看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對窮書生說道:“沒事了。”

    窮書生如釋重負,猶豫著到底還是沒有出聲道謝。靖安王妃見到世子殿下捋起袖子,撿起一捧二十幾枚香客許願的銅錢,遞給小乞兒,她沒有接過手,神色慌張地朝書生看去,見張哥哥點頭,這才伸出常年凍瘡過後格外滿目蒼痍的泛黃雙手。徐鳳年說道:“接著聽王霸之辯,帶上她一起。”

    然後世子殿下撿起兩半西瓜,上岸以後不由分說交到靖安王妃手中,“你拿著。”

    裴王妃臉色鐵青,一手一半西瓜,成何體統。但最後還是沒勇氣忤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混帳傢伙。這世上到底不是誰都有資格與靖安王趙衡叫陣的,更罕有人能讓一位權勢藩王在精心佈局後無功而返。窮書生幫著小乞兒藏好銅錢,再牽著她的手一起走入報國寺,這樣的行為不合規矩,但不如此,天曉得一轉身,那些紈絝會不會就將火氣撒在身邊孩子頭上,就當給她求一張不大不小的護身符好了。只希望那些個陽春城的權貴子弟們聰明些。窮書生踏過大寺門檻,瞧見前頭“徐典匣”一襲錦綢袍子溼透,笑了笑,有些匪夷所思,徐鳳年好似猜透心思,領路時頭也不轉,打趣說道:“別以為我是什麼好東西,那些人欺負這孩子,我欺負他們,都是一路貨色。”

    窮書生聽到這個極盡揶揄的說法,啞然失笑。

    一肚子無限委屈的裴王妃深以為然。

    報國寺內人聲鼎沸,除去可以參與曲水談王霸的百餘清談名士,旁觀者便有足足三四百人,樓臺亭榭都簇滿了人頭。徐鳳年徑直走去,挑了個相對空閒的角落,拿繡冬刀鞘敲了敲兩位名聲相對輕淺儒士,示意他們挪一挪,把席子讓出來,能入席的儒士,都不簡單,王霸之辯正到了酣戰關頭,冷不丁被打攪,兩位江南道上久負盛名的儒士剛要訓斥,就看到這不知何處冒出來的蠻子拿刀鞘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嚇得他們只得不情不願與附近名士擠在一張席子上,徐鳳年大大咧咧入席後,招手窮書生一起坐下,後者也不客氣,坐下後神情恍惚,好似百感交集。徐鳳年抬頭看去,挺遠的一個地方,一位執麈的中年名士站著慷慨言談,身材修長,三縷鬍鬚尤其飄逸,稱得上是一位美髯公了,幾乎每說一句,都要引來滿堂喝彩,抑揚頓挫,極富感染力,每次巧妙停頓明顯都給了聽眾鼓掌的空隙,顯然是一位清談經驗豐富的名士,徐鳳年對王霸之辯不好奇更不擅長,聽在耳中自然沒什麼感觸,倒是盤膝而坐的窮書生閉目凝神,喃喃自語道:“義利王霸,先朝諸賢未能深明其說,本朝一統江山,先是上陰學宮兩位祭酒辨析天理人慾,後有姚盧朱三家各執一詞,才算水落石出,使我輩讀書人不至掉墜雲霧中。袁鴻鵠以醇儒自居,尊王賤霸,貶斥義利雙行王霸並用,認為這等事功心態,只會毀去儒家根基,最終棄王道而尊霸道,繼而墮入法家之霸術。”

    徐鳳年外行歸外行,還是能聽一個大概,轉頭問道:“眼下這位是在以天理論王道,認為王霸迥異?”

    窮書生睜開眼點了點頭,感慨道:“袁鴻鵠一直堅持先古盛世才是王道的盛世,如今王朝的盛世,只是霸道的衰世,認為世人事功心過重,此風不可漲,否則大難降至。”

    徐鳳年笑道:“這種言論,不怕京城那邊雷霆大怒?”

    窮書生搖頭道:“此言不說對錯,確實是發自肺腑,且不說朝廷是否介意,讀書人豈可因此而噤聲?我雖更推崇功到成處便是道德,事到濟處,便是天理。但也佩服袁鴻鵠的學識和遠見,他雖憎惡無節制的一己之私利,但對本於人心的濟民之利,並非一味排斥。可如他所說,即便一退再退,承認王霸不可割裂,但五百年後興許就真的再無一名儒士了,走入唯利是圖一途,只剩下蠅營狗苟的功利者,因此袁鴻鵠曾在立濤亭中幾近醉死,呼號我輩當哭五百年後。我看不得那些空談人士的散發袒胸,唯獨對袁鴻鵠這一醉一哭,深有慼慼焉。”

    徐鳳年不以為然道:“就你們讀書人憂國憂民,但有幾個做了一輩子道德聖人,可曾真正摸過銅錢?知道一個饅頭得花幾文錢嗎?”

    窮書生微笑道:“大儒袁鴻鵠興許不知,我卻是清楚。”

    這次輪到徐鳳年啞然。

    兩人只顧著閒談,沒注意到曲水流觴,酒已緩至眼前。人隨酒走的美婢姍姍而來,拾起白玉酒杯。一時間,這個角落成了眾矢之的,眾目睽睽下,隔壁席子上參加了無數次清談盛會都沒能舉杯幾次的老夫子們瞪大眼睛,被世子殿下拿刀趕走的兩位儒士更是滿目嫉妒,恨不得彎腰去搶過酒杯,要知道今日王霸之辯,分外不同尋常,袁疆燕與殷道林兩位首屈一指的名士位列其中,能夠在兩位清談大魁面前訴說己身理念,可謂千載難逢的機會,除了兩位當世鴻儒,更有與姚白峰地位並肩的理學大家程嘉在場旁聽,這位老者可是與姚大家書信來往交鋒的理學聖賢,哪次書信內容不被天下傳閱?程子自言遲鈍暗愚一生只在文義上作窠窟,以此反諷姚大家解經的舒闊肆意,試問天下士子誰不為之會心一笑?雖說姚大家回信既然添一字不得刪一字不可後人何必解經,也十分暗藏玄機,可江南道上顯然更親近程子學說,堅持哪怕姚大家學問更高,但程子卻要道德更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