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不是木偶 作品

趙雪蘭

    “他在裡面,過得怎麼樣?”

    “能怎麼樣呢,”李月馳的母親搖了搖頭,慘淡道,“我們又沒有關係,又沒有錢。我問他他也不講,就是人瘦了好多……”

    “媽!”不知李月馳是什麼時候進屋的,臉色不大好看,“我不是說了,你不用管他?”

    “你怎麼這樣講話呢,領導為了你大半夜趕過來,你——”

    “好了,我管他就行,”李月馳悶聲說,“你忙你的活碌。”

    母親衝李月馳使了個眼色,轉身出去了。房間裡安靜下來,唐蘅看著李月馳,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灰色夾克的下襬。他好好地穿著夾克和牛仔褲,因此並不顯得多麼瘦削。唐蘅卻知道,層層衣料掩蓋住的腰身比六年前更窄。六年前他曾想方設法把李月馳喂胖一點,最常用的辦法是自己去食堂買一大袋吃的,藕湯排骨,牛肉粉,燒賣,包子……拎回他們那間出租屋。屋裡沒有冰箱,不吃就壞了,所以李月馳只能通通解決掉。後來李月馳還是沒有變得更壯實,但體重卻重了五斤,為此他十分得意。

    現在六年過去了,他已經不知道李月馳的體重,只是昨晚攬住他的時候,雙臂間空落落的。

    “你簽了什麼責任書?”唐蘅說,“我想看看。”

    李月馳掏出個折了又折的紙片,丟進唐蘅懷裡。

    “……若唐蘅生命安全或經濟財產受到任何損失,均由李月馳負責及賠償。”唐蘅捧著薄薄的a4紙,唸完了,看見右下角“李月馳”三個字落款,這是李月馳的字,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是不是說,如果我出了事,你負全責?”

    李月馳沒說話,默認了。

    “為什麼讓你負責?”

    “你是公家的人,村裡不敢擔責任,”李月馳瞥他一眼,“你現在走,就不用我負責。”

    唐蘅把a4紙按照原先的摺痕折回去:“我不走,你負責吧。”

    “等等。”

    “什麼?”

    “這個你也要籤。”他偏著臉不看唐蘅。

    “行啊,”唐蘅痛快道,“給我支筆。”

    李月馳遞來一支碳素筆,唐蘅俯身,在“李月馳”三字後面簽上“唐蘅”兩字。李月馳的字還是那麼清晰利落,而他的字是墊在棉被上寫的,歪歪扭扭,相形見絀。唐蘅盯著他們倆的名字,有些恍惚地想,這是真的?

    李月馳抽走他手裡的責任書,唐蘅喊道:“你幹什麼?”

    “拿去村委會複印。”

    “然後呢?”

    “每家發一份。”李月馳不耐煩地說。

    沒過多久李月馳又回來了,端著一碗稀飯、兩個雞蛋走進屋裡。

    “吃了。”他命令唐蘅。

    稀飯是紅薯和大米熬的,味道甜滋滋,唐蘅挺喜歡。然而那兩顆雞蛋是完完全全的白水煮蛋,半份滋味也沒有。唐蘅對著雞蛋沉默片刻,問李月馳:“你吃早飯了嗎?”

    李月馳說:“吃了。”

    “吃飽了嗎?”

    “飽了。”

    “這些太多,我吃不完。”

    李月馳面無表情道:“那就慢點吃。”

    唐蘅不知道李月馳是不是故意的。六年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吃白水煮蛋,總覺得有股很淡的腥味,有時候他倆去吃學校旁邊的頂屋咖喱,他總把咖喱飯裡的半邊水煮蛋舀到李月馳盤裡。

    也許李月馳已經忘了,也許六年之後,誰都會忘的。

    唐蘅一點一點剝下雞蛋殼,李月馳坐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出去,很快又回來。

    “趕快吃,”他把碗放下,“待會我還有事。”

    碗裡是淺淺一汪醬油,表面上浮著點點香油。

    唐蘅問:“什麼事?”

    “幹活。”

    “農活?”

    “對。”

    “我能去嗎?”

    “你去當拉拉隊?”李月馳掃一眼唐蘅的腳,“老實躺著。”

    唐蘅把雞蛋蘸了醬油,總算沒那麼難以下嚥了。

    “我也不能總在這躺著吧,”唐蘅小聲說,“帶我出去透透氣,你不是說你家承包了無花果嗎?”

    李月馳動了動嘴唇,唐蘅又說:“你讓我去哪我就去哪,都聽你的。”

    李月馳看著唐蘅,略略皺起眉,不知道在想什麼。片刻後他說:“好吧。”

    然後他又出去了,唐蘅聽見叮叮噹噹的碰撞聲,吃完雞蛋,坐在屋裡等著。

    過了大概十分鐘,李月馳走進來。他先是站著打量唐蘅,然後忽然俯身,一手繞過唐蘅的腿彎,一手插入他腋下,低聲說:“別動。”

    唐蘅愣了愣,尷尬道:“我自己能走。”

    李月馳不應,直接把他抱起來,出了屋門,唐蘅才看見狹窄的過道里立著一架輪椅,有些陳舊了,但剛剛擦洗過,皮製坐墊上還帶著點點水痕。

    唐蘅坐在輪椅上,李月馳又不知從哪拎來一隻裝滿水的塑料杯,遞給他:“你拿著。”

    “哦……”唐蘅抱著李月馳的杯子,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李月馳背起裝農藥的噴筒,推著唐蘅向外走去。下了一夜雨,此刻晴空萬里,天色瓦藍,正是幹農活的好時候。李月馳推著唐蘅,一路上經過許多稻田,有的村民已經見過唐蘅,很熱情地喊聲“領導”,甚至上來關心一番,領導你這是怎麼了,受傷了?唉喲遭罪呀,小李你可把領導照顧好了!有的沒見過唐蘅,也湊過來問李月馳,這是咋個回事嘛?有手有腳的,怎麼推著走?

    唐蘅禁不住面露羞赧,他也覺得自己這樣未免太誇張——明明是個四肢健全的男人,卻縮手縮腳地坐在輪椅裡,不太聰明的樣子。

    總算到了李家承包的無花果林,林子在山腳下,距離農田有些遠了,四下無人,只能聽見遠處的雞鳴。李月馳沒再說別的,套上手套,徑自去給果樹打藥。唐蘅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穿一雙厚底膠靴,身上圍著類似雨披的塑料袍子,手套長到手肘,是明黃色的。他果真像農業節目裡的那些農民一樣,肩背噴壺,手執噴嘴,熟練地在果樹上噴灑農藥。唐蘅愣愣地凝視他的動作,乾脆,利索,速度很快。他見過李月馳做很多很多事,打架煮飯,讀書喝酒……但那些事都發生在城市裡。

    好像六年前李月馳從未告訴過他,在鄉村裡發生的一切。

    李月馳回來的時候,唐蘅還在發愣。他把手套摘下來拎著,從兜裡摸出兩顆無花果:“你吃不吃?”

    唐蘅接過來,攥在手心裡:“你家承包這片林子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