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節 良謹和小花




    「兒臣不才,願為父皇效力,願為夫君籌謀。」我斂裙正衫鄭重拜倒在皇上腳下。



    此前,從未想過,我可以這樣步步算計,連自己都算進棋局。



    出宮時沿著永壽宮一路向西經御花園,園子裡幾株送春梅開得正好,我在粉白的花樹下駐足望天。



    恍惚間回到多年前,有興高采烈的小女孩牽著一個明黃的衣角偷笑,指著送春梅低低念一句:「小花,你看樹上長的都是你。」



    「皇子妃該回府了,這梅花開得不比往年好了,大概是去年風雪太大。」君梅不著痕跡地提醒我,遞給我一塊柔粉絲帕。



    原來,我又落淚了。



    昔年宋睿澤為太子我為他未過門的小太子妃,那花樹開得繁盛曼妙清香絕韻,如今花樹還是這般,我與宋睿澤,卻連形同陌路都做不到。



    只能勢不兩立,不共戴天。



    世事無常,人心難測,也許等他身死,一切也就都結束了。



    回府之後,我的夫君也剛剛進門,衣裳還未換下,我知道他晚上還要去溯陽王府,演一個眠花宿柳的風月浪子。



    「婉蓉,母妃與你說了吧。」他客氣地笑笑,瞟著我微紅的眼睛。



    「溯陽王叔好美色,天下無人不知,你去他那裡尋人再合適不過了,也適宜宴請東宮的人。」我略行一禮點頭贊同,喝了口茶水垂下眼斂。



    「婉蓉,委屈你了。」他脫下外衣命人傳膳,又遣人回了溯陽王府的宴請。



    「怎麼又不去了,今日不是有東宮翰林院的人麼?」我詫異他的舉動,問他緣由。



    「你是我的妻子,又為我苦心籌謀,面上那許多不得不為的事情也便罷了,這內裡的日子怎麼還能讓你委屈,自你來,我便沒陪你好好用過膳。今日我不出去了,父皇已經安排好了,我再去幾日便又要接人入府了。」他溫溫吞吞說了好大一篇話,稚嫩的麵皮上很像我幾年前見他的唯諾模樣。



    我長他四歲,總以為他該是更像我弟弟,現下他一口一個妻子,竟說得我不知該如何自處。



    晚膳傳上來的時候,我像個尋常人家的妻子,不住地給他填菜,他也客氣地答謝。



    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卻少了些夫妻間該有的溫情。



    是夜,紅燭高燃,錦衾覆身。



    「婉蓉,你會演捉姦的戲麼?母妃說我們這裡動靜鬧得越大越好。」他突然推了推我坐起身。



    「哪有這麼說自己的。」我嗔他一聲也陪他坐起身。



    「我兄弟愛瞎說,我兄弟給我講過,他遊歷江湖時……」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到底少年心勁,不多時便繪聲繪色說起民間的事情。



    我知道他口中的兄弟,是鎮北將軍之子楊武,少年得志,武功高強,京中的富貴子弟都愛與他結交,他與七皇子,是少年舊相識。



    我大哥前些日子偷偷潛去了漠北,便是帶了皇上密旨請鎮北將軍一家來京相助,東宮勢大,京中所有軍力都攥在他的手裡。



    也不知如今請到沒有,部署得如何了。



    「婉蓉,你覺得我說的法子怎麼樣?」七皇子戳了戳我的胳膊,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並沒聽清他剛才在說什麼,就木然地點了點頭。他又要我演「捉姦」時生氣的樣子。



    「她是誰?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才是七皇子妃啊。」我假意想象著他的身側有個女人,儘量顯得很生氣。



    「不對不對。」他搖搖頭要我重新來過。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才過多久你就這樣對我……嗚嗚……」我假哭了起來,嗚嗚咽咽。



    「沒有正妃的氣勢。」他又搖搖頭,站起身來跳下床道,「你看我的,這樣,撩開帳子,然後這個手要叉著腰,這個手要指著我的鼻子。」



    我被他叉腰翹蘭花指的動作惹笑,又掩著嘴憋笑。



    「別笑別笑,重點是你要吼一定要大聲吼。你要邊指我邊吼:『宋睿卓,你當我是死的嗎?』」



    他細著嗓子學我說話,那模樣比參軍戲裡參軍還要引人發笑。



    「宋睿卓,你當我是死的嗎?」他又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扭著屁股。



    「哈哈哈……」我實在忍不住,捂著肚子倒在床上。



    「笑笑笑,學會了沒有啊。」他依舊細著嗓子說話,胡亂咯吱著我。



    我更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往床榻裡面躲。



    鬧了一陣之後,他躺在我身側輕輕道:「我從未見你笑過,以後多笑笑好麼?」



    我驚覺,是啊,自己有多久沒有笑過了?



    「謝謝你。」我挽住了他的胳膊閉上眼。



    昔年他不過是個瘦弱的總角童子,站在眾皇子身後喊我小嫂子,如今卻成了我的夫婿,與我逗笑,同榻而眠。



    「我們都是可憐人罷了。」他翻了個身靠在我身旁。



    哦,我有我的竹馬,他也有他的青梅,他的青梅羅側妃住在皇子府的柳園裡,不聲不響滿臉哀怨。



    我想,他們之間也有許多求不得吧。



    「不管事世如何無常,我們總是得笑笑才好,楊兄說得有理。」他攏了攏被子,迷迷糊糊地囈語。



    我摸了摸自己僵硬的臉龐,不再回憶從前。



    五日之後,七皇子帶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嬌豔女子回府,我按他教的語氣動作衝進檀園。



    只說了一句話,我便紅著臉再說不出話,他與那兩個女子赤條條地躺在一起,我還未經人事,羞臊得不知該將眼睛放在哪裡。



    好在他也並未跟我說話,只是與那兩個低眉順眼的女人吆喝,最後我按照之前說好的樣子哭著回了姜宅。



    父親對我說了皇上密詔的事情,又交代我只可為婦人事,萬不可多嘴朝政事,更不可插手朝政事。



    「皇上疑心病重,親兒子都那樣毫不留情,何況你一個知道這麼多的兒媳。」父親憂心忡忡,唉聲嘆氣。



    「父親不知麼?中宮與東宮給皇上用毒。」我想父親應該是不知道的,這樣的事,皇上不會提起。



    「怪不得皇上這般決絕,你去陪陪你母親吧。」父親拿茶杯往嘴裡連送了兩次也沒喝到,最終抖了抖手放在了案几上。



    鬧騰了四五日之後,良妃娘娘親自出宮迎我回了皇子府,那兩個歌姬乖覺地來我面前賣乖討好。



    我沒聽清她們在說什麼,只是暗暗奇怪為何七殿下能夠與她們行周公之禮,是酒的緣故麼? 可能,七皇子有什麼別的法子吧。



    整個京城都是七皇子的耽於美色和我的新嫁笑話,在漫天雙生子歌姬的香豔秘聞裡,也有一樁略帶血色的籌謀。



    七皇子為給「大舅子」賠罪,讓溯陽王主宴宴請禁軍統領姜厲——我的假哥哥,酒過三巡後因一美人起了爭執,七皇子趁大舅子酒醉踢傷大舅子下身,劃破大舅子臉皮。



    這個所謂的禁軍統領是東宮殺我大哥後假冒的,如今臉上被劃,人皮面具破損,自是難以維持出門。



    還好大哥福大命大能回來,要麼這般偷樑換柱,就再沒人識破東宮的陰謀。



    前不久,皇上剛剛讓七皇子跟著禁軍統領掌管京城軍務雜事,如今禁軍統領「病倒」,軍務的事自是落在七皇子身上。



    縱然所有副將都是東宮的人,但七皇子尋一些漏洞與機巧還是十分方便的。



    芙蕖剛開的時候,七皇子一直心心念唸的兄弟——楊武回來了,夜半十分,從房頂躍下。



    「你家房頂什麼時候這麼難拆了,你看鬧得我滿身土。」楊武拍了拍身上,轉眼看到我,愣了一下,尷尬地撓著頭道:「宋嫂子啊,……也在,呵呵……」



    我略略施了一禮,不去糾結稱呼,退回七皇子身後。



    「你就不能走窗子?冒冒失失的。」七皇子雖嘴上嗔怪卻是熱絡地引他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別看了,跟我奶奶似的。」楊武不耐煩地灌了一口茶,拂過七皇子的手。



    七皇子扭頭引我欲介紹,楊武促狹地笑著問:「怎麼?我看你是娶了媳婦忘了兄弟!」



    「楊將軍說笑了,七殿下時常提起你,英武神勇,義薄雲天。」我看著兩個打鬧的少年上前打岔,試圖提醒他們今晚的事宜。



    「真的?他有沒有說我很厲害?」楊武一下躥到我面前,低下頭認真地問詢。



    我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一步,點點頭取出金燦燦的皇帝密詔。



    「楊兄,咱們趕緊談談正事,不然,你今個兒別想睡了。」七皇子變得很像個小孩子,拉著楊武坐在椅子上。



    皇上有詔,要楊武拿到東宮的虎符,全力保護七皇子安危。



    楊武看過後跟我再三保證,七皇子交到他手裡沒問題,狡黠的笑容竟讓我面上一熱。好在他沒再對著我笑,掏出了一張紙,往燭火上烤了烤遞給七皇子。



    紙上寫著鎮北將軍的籌謀,鎮北將軍已經見到了我大哥,知曉了京中局勢,正派手下軍士小股喬裝一點點進京。



    原來不光京中,宋睿澤連整個京畿都控制得很好。從各個邊城到京中的路都被太子把得死死的,不要說過軍隊,就連離京城稍近的匪窩都剿得乾乾淨淨,沒有一絲盲點。



    「我爹說了,東宮還沒拿下沙城軍,他派來的那些兵,面熟的偷偷潛進了沙城,面生的都慢慢往京城聚了,宋兄,學沒學會我教你那一套軍中的法子?弟兄們等著往你們禁軍裡插呢!」楊武笑得不懷好意,突然偷襲……偷襲了七皇子的下身。



    「別!婉蓉在這裡,你鬧什麼鬧!」七皇子掃我一眼岔開身,將桌上的紙認真疊起放在裡衣裡。



    「哎你幹嘛去?」楊武突然又飛出了屋外,驚得七皇子伸手喚他。



    「給你砌房頂!」



    屋頂有細細碎碎的聲音,時不時落些土下來,一會兒後徹底沒了動靜。



    「莫要見怪,你別看他這個樣子,身手可好著呢!」七皇子引我入內室,臉上笑意融融。



    「這大半夜的,他這樣貿然出現,又貿然離去,他在京中世家公子裡這般有名,萬一被東宮的人發現了可怎麼好?」我躊躇一陣,總歸還是問出了心中所想。



    「楊兄若想藏,沒人找得到他。放心吧,他是父皇看中的人。」七皇子躺在床上為我騰出一塊地方,笑著翻了身。



    也是,楊武的父親是大御武功最好的將軍,母親又是武林盟主,從小在沙場上長大,定是有過人之處。



    「睡吧,楊兄不會失手的。」七皇子取下床頭的匕首摟在懷裡,見我還沒躺下便迷迷糊糊囈語。



    我輕手輕腳卸掉釵環,看著他蜷成一團的樣子皺了皺眉頭。



    剛剛束髮的少年本該肆意馳馬,本該富貴瀟灑,可如今卻夾在他父親與哥哥之間,爭權奪利,假面示人。



    如果,如果世事真的像看起來那般平靜無波,就好了。



    奢望而已,七日之後楊武得手,皇上命我寫太子諭,諭傳五萬禁軍秘密潛入九宮山。



    可笑呵,多年前他親手教我寫字,字字句句像極他的筆跡,如今我卻要用這一模一樣的筆跡置他於死地。



    擱筆後指尖再抑制不住地顫抖,我親手寫下了他的死期,七月二十三。



    「皇上,家父可提前趕到,您儘可安心。」楊武像幽魂一般從柱子後面冒出來,對著皇上嘴裡不再渾說,禮數卻還是稀稀拉拉。



    皇上見楊武來了,譴我與良妃娘娘出去,她讓我陪著去上林苑看花。



    上林苑中的花兒比御花園中的盆栽高大許多倍,格外美豔。



    行至浮玉橋,忽見太子伴著他大肚子的妻子登橋賞蓮,聽聞太子妃已懷有三個月的身孕。



    我不記得再相逢時寒暄了什麼,只記得擦肩而過那刻,煙柳枯槁,夏花失色。



    隔天我便病了,突如其來地倒了下去,渾身軟綿綿的沒一點兒力氣,碧娘說我驚懼、憂思過度。



    驚懼麼?



    是驚懼的。



    我夢見了宋睿澤,不同於千百次的玉面皇袍,他渾身血淋淋的,一會兒被萬箭穿心,一會兒被亂棍捶打,一會兒被砍下頭顱。他被萬箭穿心時眼睛掉了出來,掉在我手上,黏黏膩膩;他被亂棍捶打時,吐出了心,依舊是在我手上,還咚咚跳著;他被砍下頭顱時,滾到了我懷裡,張著嘴笑。



    憂思麼?



    是憂思的。



    我不清楚七月二十三那天會發生什麼,楊武真的像七皇子口中那樣恍如天人無所不能麼?父親與大哥那邊到底會有多少自保之力呢?皇上能夠保證所有參與這件事的人都不會有叛麼?縱然鎮北將軍戎馬一生,一生武人,真的能會安排籌謀得盡善盡美麼?七皇子那樣的孩子心性真的會在這場角逐裡勝出麼?



    「皇子妃,該喝藥了。」碧娘扶我起身將勺子抵在我唇邊,再盛第二勺時緩緩開口:「您這是心病,喝再多的藥都沒有用。」



    勾唇一笑,我想,臉上的笑比這藥還要苦。



    我如何不知這是心病?



    我自小身體便很好,沒什麼病痛,每一次,都是因為他吧?這樣臥床不起。



    「醫理講心病難醫,您若不好好振作,長久以往,會得心疾或是頭疾,無論哪個都不是長壽之兆。」碧娘索性直接撂下藥碗,苦口婆心。



    「我……」



    張了張嘴,我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因為說什麼都無濟於事。



    碧娘不再給我喝苦藥,只是一遍遍地要我喝安神茶,整日整夜,我的楠園裡安神香不斷。



    神思睏倦,終是不再做那樣血淋淋的噩夢。



    昏昏沉沉時突然聞見血腥氣,我以為是夢境成了真,倏然張眼卻看見七皇子扶著受傷的楊武焦急地喊:「婉蓉,你的醫侍呢?」



    我記得白日裡碧娘便說了她要趁夜去九宮山採什麼開花的藥材,趕緊交代了七皇子的侍衛去尋。



    「解開,晾著。」楊武突然說了話,說完話又緊緊閉上眼,蒼白的面色像從未張過口。



    再顧不得其他,我光著腳下了地穿鞋,與七皇子一同將楊武扶在了我床上,七皇子輕輕掀開黑色的披風,腥氣大作,我只看了一眼,便驚得坐在了地上。



    楊武的後背沒了衣裳,也沒了肉,血糊糊的一大片,最深的口子裡一片翻白,掛著黑色的東西。



    七皇子一手緊緊抓著我,一手緊緊抓著楊武,死死盯著房門,眼睛一下都不眨。



    三更的幫子聲響,遠遠傳來,驚得一屋子人都在打顫,碧娘終於回來了。



    「多謝義妁堂搭救,楊武永生不忘。」楊武率先開口,聲音有力沉穩。



    「少主言重。」碧娘趕忙打開藥箱,命君梅去取她房裡的匣子。



    我聽不懂他們的江湖稱謂,從未見過碧娘如此慌張,心下更是惴惴,想起身去看看還有何準備。



    七皇子抓著我的手愈發緊,發愣地看著碧孃的動作。



    「宋兄,你先起開行不?我明兒就好了。」楊武又開口,趕我和七皇子走。



    我們互相攙扶著去了他住的檀園,暖橘色的燈光攏下來不覺溫暖,只覺得血一樣壓著人透不過氣來。



    「婉蓉,你怕嗎?」躺下很久之後,七皇子突然開口問我,我並沒答話只是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



    「我以為楊兄他戰不無勝,武功高強。我從來沒想過他會那樣虛弱地倒在我懷裡,我從來不知道他也會受傷……他,他替我擋了一刀,騙我說他穿了金絲軟蝟甲。



    「他受傷很重,還殺了所有要害我的人,他中的那一刀有毒,他怕被人發現不去醫館,他讓我用刀削去了他後背上發黑的肉,他讓我給他找了一塊披風蓋住,回家路上他還幫我擦了雙手。」七皇子語無倫次,蜷成一團,極為痛苦地顫抖著。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能像我每次從夢中醒來,碧娘拍我那樣輕輕拍他的背,試圖讓他舒緩一下僵硬的身體。



    「為什麼,我這雙手總是沾染自己人的血?」天漸漸亮起來,他終於不再抖動,默默流下淚。



    「楊將軍是人,不是神。沒有人能夠不流血,不被傷害。」我替他抹去淚水開始輕聲勸慰。



    「他們保護我,就必須要流血?就必須被傷害?」他的淚水止住了,眼睛卻空洞得可怕。



    「睿卓,我們會贏的。贏了以後,你就是天下最尊貴的人,你就是天下的神。那時,你可以護住一切你想護的。」我第一次喚了他的名字,循循善誘。



    「父皇也這樣說。」他的眼睛重新有了神采,下地換上了朝服去上朝。



    我去看了楊武,碧娘說他沒事,毒肉處理得當毒素並沒有蔓延,刀口也不是特別深,楊武筋骨好,三四日就可下地了。



    昨夜這麼一鬧,我的病情又不大好了。七皇子擔心我,也擔心楊武,就讓楊武住在我的楠園裡,讓我跟他一起住檀園。



    如若不是太年少,我想,他一定也是個很體貼的夫君。



    夜裡躺在一張床上,我常夢魘,他也常夢魘,總是大叫著醒來,抑或驚得滿身冷汗。



    雖是同床異夢,卻互相依偎著再睡去,我們像兩隻受傷的小獸,彼此舔舐傷口。



    楊武剛剛能走動時,我們一起在檀園等鎮北將軍,卻等來了楊武的生母。



    「你小子可真夠笨的!」美豔的婦人一進來便朝楊武的背上拍,直嚇得我差點伸手去攔。



    「娘,你輕點輕點,爹呢?你咋過來了?」楊武也不躲,生生受著疼,粗眉擰在了一起。



    「你們老楊家一窩笨蛋,我不過來你們都出事了,你讓我跟你奶奶以死謝罪去?你老子估計迷路了吧,笨得跟啥一樣。」楊武的娘朝七皇子和我拱了拱手大大方方坐下,利索地喝了水,明明粗俗異常,卻盡是美感。



    「你別總罵我笨行不?軟蝟甲不是給我妹了嗎?給點面子娘。」楊武討好地給他娘捏著肩。



    「夫人,可知楊將軍那邊怎麼樣了?」七皇子略有些焦急地打斷了母子倆的對話。



    「我尚不清楚,不過,他走的時候應該交代過,小武知道。這個給你們,應該有用,路上順的。」楊武的娘從包袱裡掏出了幾塊印璽,俱是東宮那邊的。



    「娘,你可以啊,本事還沒丟呀。」楊武一臉輕鬆拿起印章往鼻尖湊了湊,眼神一凜。



    「放屁,就知道偷。」楊夫人背對著楊武,沒察覺他的臉色,依舊自顧自喝茶。



    「娘,到底出了什麼事?父親,父親……」楊武翻身到桌前,指著那些印章發愣。



    「沒事,就是笨。沒別的。」楊夫人挪開眼,敷衍地應付著。



    楊武突然跪倒在他娘腳下,低下頭,一言不發。



    我和七皇子在一旁不知該如何是好,楊夫人突然望向我們殺氣騰騰地開口:「有時候,我真想殺了你們全家。」



    我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剛想說點什麼卻已經不見了她的身影。



    七皇子扶楊武起來,輕聲問他到底怎麼了。



    「這上面有我父親的血,出事了,宋兄。我父親可能……」楊武仍然低著頭,緊緊捏著一枚印。



    想起前些日子楊武血淋淋的背,我猛然懂得了楊夫人眼裡的殺氣。為人妻,為人母,最怕夫君子女有恙,而今,她的夫君與兒子皆在為了皇家的奪位之爭賣命,這叫她如何不怨?



    「你放心,父親從來不會食言與皇上,我亦從來不會食言與你。」楊武突然抓住了七皇子的手腕,字字真情。



    也許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這是奪位之爭,本就該險象環生。



    鎮北將軍和我大哥都沒了消息,京中的我們,皆不敢妄動。



    七月初三,良妃娘娘生辰,我因病未去,傍晚時分突然下起雨。



    我腦仁跳得厲害,總覺得不尋常,便央了楊夫人去瞧瞧。



    「小武讓我把這個給你,說讓你把日子改成今天。」剛剛點上燈,楊夫人便回來了,急衝衝遞給我一封封好的信。



    「皇上呢?七殿下呢?」我打開信封,是我前些日子寫好的太子諭,今日要動手,那麼……



    「著急沒用。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楊夫人幫我擦了擦汗,掏出了東宮印。



    生死?富貴?



    今日不是我們要動手,是宋睿澤要動手!



    人算天算,都算不過他麼?



    我沉下心來仔細寫,蓋好東宮印重新封好,楊夫人讓我好好守在檀園,帶好東西,如果出事,她會來帶我走。



    「請楊夫人如實告知,不管情況如何,婉蓉都受得住。」我突然拜倒在她面前,不光是謝她承諾顧及我的安危,更是謝她一家為七皇子拼命。



    「命懸一線。」她冷笑著丟下這四個字便匆匆出門,獨留我在檀園等待。



    七皇子,命懸一線了麼?



    我該怎麼辦?



    進宮看看?不行,會提醒宋睿澤。回姜家看看?不行,府外肯定有宋睿澤的人在監視。



    左思右想,我讓君梅去喚了羅側妃。我想,七皇子一定也放心不下她。



    死水一般沉寂的女子,安安靜靜地坐在我面前,不搭話,不喝茶。



    雨下得越發大,伴著陣陣電閃雷鳴,映照著兩位枯坐的女子。



    她心如止水,我心中卻有如擂鼓,不停地摳著袖口的珍珠,一遍遍祈求神明保佑。



    三更末,雨停了,皇上下急詔召我入宮,送詔的人是皇上身邊的大監。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宋睿澤輸了,死了。



    我踏入宮門的那刻突然又下起雨,宮人們來不及遮擋,我臉上涼涼的,不知是雨是淚。



    離養心殿越來越近,血腥氣卻愈來越濃,雨那樣大,也洗涮不去昨晚的痕跡,更洗涮不去人心的腌臢。



    此一役,贏得並不輕鬆。



    皇上要我來,擬一封宋睿澤的手書,手書上寫一紙御狀,狀告瑾王用兵權威脅太子,威脅不成便給皇后下藥。實在居心叵測,狼子野心。



    瑾王,是太子最倚重的弟弟,也是大御唯一封王掌兵的王爺。



    如今,應該是被皇上一網打盡了。



    「朕累了。老七,幫朕擬一道諭吧。太子臥病暴斃,皇后傷心過度發瘋,瑾王罪當誅。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無需再議,即刻斬首。」皇上是真的很累了,雙眉深鎖,嘴角乾涸。



    「都散了吧,老七留下。」皇帝閉上眼睛揮揮手,命我們出宮,命大監一會兒去遣散早朝。



    我身上涼陰陰全是冷汗,強撐著向宮門走去。



    「對不起。你大哥……」剛一出宮,鎮北將軍突然出聲。



    我大哥?



    我大哥是去聯絡鎮北將軍一家的人,理應和鎮北將軍一道回來,連那樣武功高強的鎮北將軍都差點回不來,何況我大哥……



    我再也支持不住暈在了宮人身上。



    再醒來,是七皇子站在我面前,領著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



    「叫姑母。」七皇子看我睜眼便推了推孩子。



    「姑母。」孩子糯糯地喊我一聲,帶著江南人的溫軟。



    這是,大哥在南疆的骨血?



    「姜厲的女兒,我會視如己出。」七皇子牽起我的手,重重緊握。



    我撐起身子摸了摸孩子,真好,大哥還有一個女兒。



    君梅領孩子去休息,七皇子告訴我,宋睿澤臨死之前讓他給我帶句話。



    「什麼……話?」我並沒有避諱,開口問他。



    「彷彿是讓你成全兩個人。」七皇子也並未多想,面色如常。



    「成全誰呢?」我像是在問他,亦像是在自語。



    「小花與良謹。」



    喉頭一陣腥甜,鵝黃的竹文錦被我的血沾染,刺眼異常。



    我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都聽不見了,只覺得這小小內室變了天地,變成了灼灼桃花開的東宮,我面前,赫然是我的小花。



    「不要走。」他彷彿要離開,我緊緊拽了他的衣角。



    「婉蓉……」他試圖掰開我的手,擰著眉喊我。



    「喚我良謹。」我沒有鬆開他的衣角,而是直直撲進他懷裡。



    很久以後,才有人喚我良謹,輕輕地撫著我的背,撫著撫著我便睡著了。



    醒來後,我見到了我的母親。



    「你這高熱發得可嚇死人了,母親已經沒了一兒一女,你可憐可憐母親吧。」母親抱著我哭泣,從小到大,第一次與我這般親暱。



    「我好渴啊,我病的很嚴重嗎?母親。」我只覺得自己睡了一覺,怎麼這樣乏累呢?



    「你全身燙得嚇人,還盡說些什麼花兒花兒的胡話。可嚇壞母親了。」母親遞完水與我,竟落下淚來。



    「祖母,姑母。」軟糯糯的孩子走了過來喚我們,怯生生的小臉上有笑意。



    一切,都過去了。



    可以,好好過日子了。



    可是為什麼?我心裡一點都不輕鬆?



    七皇子來看我,他說又要納側妃了。



    皇上給他安排的人,父親是當朝狀元郎,是言官清流之首,哦,這是一位可以幫他洗淨之前的荒唐名聲的側妃。



    我跪下向他請罪,承諾以後絕對不會再提起從前,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請他原諒我發高熱時的胡話。



    他扶我起來,笑著說沒關係,只是那笑,異常蒼涼。



    「我們也算微時夫妻,絕不會相互厭棄。那個時候,你也幫我想著文溪了,不是麼?」他寬慰我,也許下一個諾。



    「睿卓,你辛苦了。我會幫你照顧好一切,安心朝政。」我看著他的眼睛,又許下一個諾。



    「是你辛苦。這次,面子上又要你過不去了。」他起拳朝我拱了拱。



    他教過我,這是江湖人賠罪的禮數。



    皇上親自支持,再沒有能夠成氣候的皇子,於是他很順利便被冊封成了太子。



    冊封禮那天,我穿太子妃朝服,戴五鳳銜珠官,跪在他身後,接下太子妃金印寶冊。



    十二年了,我終於還是成了太子妃,只是,沒了那些年的期盼和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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