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四木 作品

第117章 信 任

    一會兒讓皇上睡一覺,也好解解酒。

    “老八與朕說起水師之事,又說起特開制科一事……”皇上傾身,把姜恆也拉到榻上來坐。人喝多了容易控制不住力氣,但皇上倒是還有控制力,輕輕的拉她,示意她上來:“過來靠一會兒。”

    秋霜等人早在上完茶就退了下去,冬日屋裡暗沉又溫香一片。

    皇上覺得這一月餘來一直奔波的心此刻才終於靜了下來。也不說正事了,只將窗子推開一條縫,對姜恆道:“聽,外頭還在下雪呢。”

    兩人就這樣聽了一會兒雪的聲音。

    這樣的雪聲讓姜恆想起她生敏敏那日,皇上隔著窗子與她說話,天上也下著雪。

    她聽得出神,直到一溜兒風鑽進來,她這才往後躲了躲。皇上就扣上窗子,伸手扯了榻上疊著的絨毯來給她蓋上。

    然後開始有點發呆:“朕方才說到哪兒了?”

    姜恆撐不住笑了,提醒皇上道:“特開制科……臣妾倒不知道,什麼是特開制科?”

    科舉裡的恩科她知道,多是國有大慶,就在每三年一次的會試外,再加一次考試,讓舉子們多一次考中的機會,是為恩科。

    皇上被她提醒,重新找回了程序,就道:“也難怪你不知道。制科極少開的,用以選非常之才,跟以往的科舉考的經義題

    目都不同,是朕來命題選特用之才。從前皇阿瑪在位五十年,也只開了一科而已。”

    姜恆聞言心道:這就是特殊人才特殊選拔?

    皇上要真想建水師,篩選對海防精通之人,制科無疑是最好的法子:畢竟在時人看來,科舉是唯一一條晉身大路,不是說偌大中華,沒有如戴梓般的奇才,而是許多人才都被認為是不入正途主流,默默無聞而已。

    其實除了極個別的真正學者是以鑽研經書古義為愛的,其餘科舉人眼裡,正途不是四書五經,而是能為官為宰。

    若是特開制科,只主考海防、水利、機械等專業,保管相關人才就會蹭蹭往外冒。

    就像姜恆在前世聽過的玩笑,要是足球踢得好高考能加分的話,國足的水平可能沒幾年就上去了。

    正是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

    姜恆好奇問皇上:“先帝爺的制科,選的是什麼樣的人才呢?”

    皇上道:“皇阿瑪開的是博學宏詞科。”就是選拔文藝水平高的,會作詩作文的。

    “那會子三藩初平,皇阿瑪需修前明史書,故而開此一科,特召些精於詞章的人進京。這些人還不只限於舉人,可由各地科道官、四品以上官員舉薦。”

    皇上顯然早有打算:“朕開制科,自不會是博學鴻儒科。必得敦崇實學,能於海防事出力的人才好。”

    姜恆舉起茶杯:“那臣妾敬皇上一杯,皇上這一科必廣納英才。”

    皇上不由一笑舉杯,當真與她碰了一下,然後喝了幾口,反過來囑咐她:“雖這酒水淡的很,也別喝多了。”

    姜恆:……這人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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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雪讓小廚房熬得醒酒湯到底也沒派上用場。

    屋裡只有皇上和貴妃,熬好了湯藥秋雪也不敢進去,過了好一會兒,只見娘娘自個兒出來了,笑著對她搖手道:“罷了,皇上已經睡著了,先溫著吧,要是起來難受再喝。”

    姜恆邊說邊把自己的小懷錶拿出來,快到兒子放學的時間了。

    “後殿生好火了?他一向喜歡踩雪,回來得把一身都換過烤一烤才行。”

    “娘娘放心,都已經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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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醒來的時候,天兒已經黑透了。

    他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身在何時之感,好似這一世是茫茫然南柯一夢,他仍舊是魂魄飄在空中。

    直到聽到外頭熟悉的笑語聲才心定下來,覺得自己是個真身。

    外頭的笑聲是細細小小的,皇上坐起來,黑暗裡碰的炕桌上茶盞響動。

    姜恆原帶著六阿哥在外間玩扭蛋機,聽到屋裡的聲音,就親手託著一盞燈,往裡頭走去。

    簾子掀開,傾瀉半面光暈。

    皇上就見光影裡,她閃身走進來,簾子放下,她周身所在又變成屋裡唯一一團光。燈燭中,笑容甜的與初見一般,依舊讓皇上心裡一動。

    像是黑夜裡划過來的一艘小舟。

    姜恆都走到榻前了,見皇上還是坐著不動,就問道:“皇上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皇上這才站起來,自然接過她手裡的燈來拿著,然後仰了仰頭:“朕手裡拿著燈,你給朕把紐扣繫上。”

    姜恆摸索著系紐扣,又聽皇上道:“朕今日跟他們喝的略多了一點。”頓了頓又道:“打小時候起,朕喝多了就容易多說,話多就出簍子。因此越發不喜飲酒。今日喝多了,怕去旁的地方失態,就來了你這裡。”

    姜恆繫好最後一枚釦子,仰頭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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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阿哥在門外等著,給皇阿瑪請過安,這才繼續坐回去扭球。

    如今這個扭球機已經不再是塗著各種顏色的實心兒木球了,而是中空的球,

    每一個打開,裡面都會有一個字兒,一道簡單的算術題,或者一塊油紙包著的糖。

    當然,糖的數量很少,算是獎勵,絕大多數還是知識的糧食。

    姜恆原本做這個,是靠偶爾能扭到糖果哄敏敏認字算數的,然而六阿哥繼承了姐姐這個扭蛋後,就失去了原本的意義:他扭到糖倒是會放在一旁,扭到一個不認識的字才激動起來。

    皇上看小兒子在一旁玩,就邊喝茶邊道:“十四也是,把敏敏接走兩日了,還不送回來!”

    六阿哥這才回頭,支持道:“對,把姐姐送回來!”

    姜恆笑道:“十四福晉今兒進宮說了,明日萬壽節,將敏敏一起帶進來。”然後轉頭安慰兒子道:“等咱們六阿哥大了,也可以陪著姐姐出宮去各伯叔府上玩了。”

    聽她還是叫六阿哥,皇上不由道:“朕不是給他擇了‘苽’字為小名?”

    姜恆笑道:“臣妾是叫慣了。”且她管兒子叫苽苽的時候,就總覺得再喚一隻鴿子咕咕咕的,敏敏更是,哪怕知道苽字兒怎麼念,也總叫弟弟瓜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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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時宮人擺上飯來,簡單用了一點兒,想著明日大宴,兩人依舊早早歇下。

    “皇上睡吧,明兒您得早起。”群臣要早起往九州清晏給皇上賀壽,接受跪拜的皇上也要早起,單穿那身厚重的吉服袍就得折騰一會兒。

    然而皇上下午睡飽了。

    此時睡不著,就開始轉過來跟姜恆說話,於被子中找到她的手拍了拍道:“弘曆那件事,朕還未與你敞開說過。那孩子燒了你送的生辰禮這事兒,實是不懂事,你不要傷心。”

    弘曆對永和宮有意見,在姜恆看來再正常不過了。

    永和宮和景仁宮,就像兩個在競爭史上最大項目的公司,誰得了這個項目,那是真·從此家裡有皇位要繼承;誰失了這個項目,就是個退休養老的結局。從此餘生就看對方心情好不好,給不給一碗安穩飯吃了。

    這樣的情形,弘曆對永和宮有極大的競爭感和敵意,姜恆都是很能理解的。唯一讓她意外的,就是她以為弘曆跟熹妃一樣,是個很沉得住的孩子。就像是未來的乾隆帝,能夠把大臣們擺弄如偶人。

    還是年輕吧,還沒有磨練成政治的機器,就栽了這麼大的跟頭。

    因此姜恆只是有點心疼小船。

    見她沒說話,皇上又靠近了些,低聲道:“朕沒有叫弘曆來給你請安認錯,是有緣故的,不是朕偏袒他。一來,他已是指婚的人了,不好單獨往後宮來;二來,若是他來磕頭認罪,這事鬧到明面上來,就……”皇上嘆口氣。

    姜恆其實明白。

    六阿哥還沒長大,未見人才如何。因此皇上再生氣,也是不可能完全放棄弘曆這個曾經選中的繼承人的。

    既然對弘曆還有指望,就不會把這件事挪到明面上,讓弘曆跟永和宮徹底鬧僵了。否則將來,敏敏和六阿哥還要在哥哥手下過活,如何能好過?

    皇上心裡也為難的很。

    姜恆就安慰道:“皇上不用跟臣妾多說,我都明白的。”

    皇上心裡很是安慰:還好,她是懂得。從不自傷自感,也不為難朕。想起弘曆竟然燒了她送的生辰禮,皇上心裡是真的堵心。這是朕還在呢,要是他不在了,弘曆性子上來,會怎麼對弟弟妹妹?

    雖不讓他來永和宮請罪,但皇上心裡已下定決心,將來幾年一定要把弘曆的心思扭過來。若不能……

    皇上先放下這事兒,跟姜恆說起了另一事。

    “還有一件要緊事,朕得提前跟你說”

    都快睡著的姜恆:……皇上您再不睡覺,我可是要傷心了。

    人都說有的孩子夜貓子難帶,因為白天的時候睡飽了,晚上就不肯閉眼,

    總是纏著人要說話要玩。

    但姜恆很僥倖,帶了兩個孩子都沒有這種經歷:敏敏是天使型寶寶,低需求很自足,曾經就有皇上還沒開始哄女兒睡覺敏敏就自個兒趴在皇上手上睡著的事兒。六阿哥倒是高需求孩子,但他晝夜作息極正常,天生的上書房料子,早上起得早晚上睡的也早。

    且他們身邊一直跟著人,姜恆還真沒有過被孩子纏的沒法睡覺的經歷。

    結果好嘛,兩個孩子都獨立睡覺了,她今晚倒是破天荒的覺出了帶一個不肯睡覺的孩子的艱難,有什麼話不能以後說?

    她明天也得早起大忙一日呢!

    姜恆忍不住伸手過去拍了皇上兩下,想讓他入睡。

    然而接下來皇上說的話,卻讓她立刻停了手,甚至在帳子裡坐了起來。

    “等朕的萬壽節過去,就給敏敏種痘吧。”

    姜恆原想著等皇上萬壽節後,再找個機會好好跟皇上說,此時聽皇上主動提起來,連忙坐起來,復拉著皇上的手道:“那臣妾之前給您提過的牛痘,能成嗎?”

    皇上閉著眼笑道:“你竟還不忘那西洋書裡的稀奇古怪法子?”

    “你不知道,西洋人機械火器是好的,但醫術上不通,那英吉利人倒不是全然糊弄人,他們是有些人拿阿芙蓉就當糖吃,還有那鉛糖,都是有毒的也不曉得。再有他們那的人得了病,說盡是放血——如今西洋會館的洋人病人,都不要自己帶的大夫看,要請京中的郎中開藥喝呢。他們的種痘法子如何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