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四木 作品

第112章 師傅

    姜恆剛起來,覺得頭腦還不清醒,就先站在案前練練字醒醒神。

    聽秋雪進來將劉太醫的話說了一遍,也仍帶了點剛睡醒的懶搖頭道:“咱們宮裡有事,熹妃那裡完全沒動靜才奇怪。只是她到底晚了,收了年嬪的脈案去也無用,今日太后娘娘剛說了從此年嬪的事兒由她老人家收尾,難道熹妃再令人去盯太后娘娘不成?”

    秋雪不由暢享起來:“要景仁宮真這樣糊塗也好。”

    姜恆忍不住笑了:就像秋雪想著天上掉餡餅熹妃一時暈了頭犯個大錯一樣,熹妃那邊肯定也是盼著她哪天腦子抽了,最好跟年氏一樣把自己折騰到西苑去住才好,這才不錯眼地看著她。

    她這幾年索性就把熹妃當成一種極嚴格的監管部門,用來督促自己不要懈怠,繼續完善改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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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過晚膳,秋雪讓力大的內監將一隻爐子搬到院中,燒了一銅鍋沸水,專用來煮今日從造辦處拿回來的幾匣子銀盃。

    秋雪特意搬到院中,就是想讓娘娘親眼看著放心。

    姜恆站在窗前,迎著秋日涼滲滲的風,聽著咕嘟嘟的沸水聲,有點出神想念女兒:草原上一貫比京城還要冷很多,這會子下雪都是有可能的。雖知道皇上帶孩子細心,但姜恆還是忍不住又重新想了一遍給女兒打包的衣裳夠不夠穿,敏敏到了圍場會不會吃不慣。

    於嬤嬤在旁見了,就尋了些家常話來分散她的心思。

    於是在旁溫和道:“娘娘小時候深宅大院住著,不知有沒有吃過每秋京城乾果鋪子賣的黑砂炒的糖栗子。奴婢未進宮的時候吃過,那時候糖貴的很,炒栗子恨不得按顆來賣。”

    她原是想引著娘娘用點心的,畢竟娘娘這一日幾乎沒正經用飯,秋冬正是吃栗子的時節。

    “小廚房今日還有新做的栗子糕……”

    於嬤嬤還沒說完,就見娘娘雙眼發亮轉頭:“糖炒栗子,我竟然忘了還有糖炒栗子!”說來也不知每年深秋時節她在忙些什麼,竟然六年過去,生是沒想起糖炒栗子來!

    也是糖炒栗子並非家中會做的食物,都是到了時節,滿街上飄香,姜恆才會想起來去買上一包,熱乎乎撥開吃了金黃甜糯,是秋冬特有的滿足。

    因宮裡從沒有街上那種瀰漫著糖炒栗子的香氣,姜恆也就一直沒想起來。

    “正好支著鍋,咱們自己做糖炒栗子。”

    秋雪在窗下看爐子,聽這話就答應一聲,然後叫秀秀:“你今兒也認了造辦處的門了,趁著天色還早,快跑了去要些乾淨的黑鐵砂來,說咱們宮裡要炒糖栗子,他們必就知道了。”

    說完還笑道:“造辦處保管有,今兒我去的時候都聞到糖栗子的味道了,必是萬歲爺不在宮裡,各處規矩不免鬆一些,就自己私下炒栗子吃來著!既如此,他們那黑鐵砂子定是現成的。”

    負責管小廚房的秋露和小陸子聽說娘娘要吃糖炒栗子,也連忙記賬開櫥子拿紅糖白糖。另外調了蜂蜜水,準備炒到最後淋一點兒上去,這糖炒栗子才會油汪汪的香甜。

    秋露又特意過來回道:“娘娘,要不我再去南果房拿些太行山板栗來吧!咱們小廚房裡的一袋兒,是用來做栗子糕的栗子,果子綿軟,做糕點吃著更粉更細,但要糖炒栗子,還是要太行山的硬栗子最好。”

    姜恆看為著糖炒栗子忙成一團的宮人們:好嘛,這些年宮裡倒是培養了許多吃貨出來。

    真是不是一宮人,不進一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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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暗的越來越早,姜恆坐在窗下,看著深秋的天漫上霞色。

    燈燭與天際霞光相映之時,坦坦蕩蕩館裡的糖炒栗子流水線已經構建好了:有人負責清洗栗子,有人負責烤乾洗過的栗子,再遞給專門給栗子開

    花刀破十字口的秋露,最後才上鍋,由力氣很大的小陸子親自掌勺炒起來。

    掌管小廚房多年後,小陸子已經變成了大陸子,一張臉兒圓到什麼程度呢,就是從正面看過去,如同一張圓餅,擋得沒法同時看見他兩隻耳朵,成為了永和宮貨真價實的‘一隻耳’。

    整個坦坦蕩蕩館內,全是人聲煙火氣與香甜的糖炒栗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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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恆撥開第一個糖炒栗子的時候,六阿哥回來了。

    “額娘!”幼童的聲音還分不太清男孩女孩,姜恆一個恍惚,差點要叫“敏敏進來吃栗子。”

    後來才反應過來,是兒子回來了。

    今日姜恆沒空教兒子讀書,之所以沒有被兒子催促,正是因為今日六阿哥也不在家,他興奮地去九州清晏看他的專屬小書房去了。

    皇上給他請的啟蒙師傅是男子,自然不可能來後宮裡教導阿哥。

    而六阿哥的年紀又還不到離開額娘獨立生活的時候,皇上就在九州清晏後殿裡,給兒子選了一間安靜的小房間作為幼子的啟蒙書房,讓他白日去唸書,下晌下了學依舊回來住。

    皇上還未去木蘭之前,曾帶姜恆去看過一回,讓她看看有無需要添減的。

    姜恆表示全無異議:雍正帝的審美實在是過硬,哪怕是一間小孩子學認字的屋子(相當於幼兒園教室),都讓他佈置成了一間無可挑剔清幽大氣的書房。

    皇上甚至還給小兒子親手題了“讀書以明理為先”作為訓誡,就掛在書房最顯眼處。

    與皇上的御筆同樣顯眼的還有一個堆得滿滿的書架,皇上還頗為懷念的從書架上抽了一本出來,指著下半對姜恆道:“這是皇子們十歲前要熟背的書。”又指上半:“這些是十五歲前要融會貫通信手拈來的學問。”

    姜恆看著這一櫃子經史子集,並皇上手裡拿著的《名臣奏議(宋)》,以及剩下的各朝名臣所撰流傳下來的奏摺文書,覺得皇子們怪不得要三四點就起床呢。

    今日姜恆原就計劃了去拜見良太妃,就把兒子安排去提前參觀自己小書房了。

    畢竟這孩子在事兒多這點上,跟皇上也很像。

    有時候姜恆給他擺了玩器或是杯碟,他看一會兒,很大可能會自己重新來一遍。甚至乳母們每天給他收炕上的玩具到櫃子裡,他都得看著乳母放,九連環必須擺在哪兒,西洋望遠鏡又必須擺在哪兒,很有自己的規劃。

    他唯一接受能亂擺他東西的,只有姐姐。

    姜恆有時候會悄悄讓女兒去給他亂一亂,免得小小孩子倒是養成了強迫症的性子。

    見兒子回來,姜恆就招呼他進來吃糖炒栗子。

    六阿哥手裡抱著一本書,進門請過安,卻也不先吃栗子,而是站到腳踏上,努力跟姜恆高度接近一點,然後舉著書板著小臉問道:“額娘,我今日碰到十三叔了。我說額娘今日沒空,他就教我認字了。”

    “可為什麼十三叔教的字那麼難,額娘教的那麼簡單!”

    姜恆:……這一天還是來了啊。

    她接過兒子手裡的書,這是一本皇子啟蒙讀物《千字文》。

    姜恆曾經也想用這本書給兒女啟蒙的,但後來她還是放棄了——她覺得這本書並不適合教幼童認字。

    三歲的孩子剛開始認字,適合認什麼“驢騾犢特,駭躍超驤”這些複雜的字兒嗎?[1]

    平日姜恆給兒子讀詩詞文章的時候,倒是不拘深淺。她深覺許多詩句渾然天成,哪怕孩子還不懂,只聽其中韻味也是好的。

    但姜恆教給兒子認字寫字的時候,則採用了從簡單開始的新時代認字法,教的全是“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這種不超過幾筆的字兒。

    要不是怕卡出時間線bug,姜恆

    其實挺想給兒子教乾隆帝那首唯一進了小學課本的“一片兩片三四片”的詩。

    誰成想今日兒子碰上了怡親王,熱切邀請十三叔教他認字,十三爺當然順手拿了千字文來教,這就屬於李鬼遇上李逵了。

    六阿哥對於額娘用特別簡單的字充個數來教自己,表達了不滿。

    虧他今日還跟十三叔說,他已經認識許多字了。結果十三叔拿出千字文讓他指學到哪兒了,他才發現滿篇都不認識!額娘教他認字的書根本不是這一本!

    好在六阿哥並沒有一直譴責地看著她,而是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罷了,十三叔說,皇阿瑪給我挑的師傅很快就到圓明園了。”看樣子是準備把額娘解僱了。

    姜恆扶額心道:師傅快點來吧,我是不想再教這孩子了。

    而從十三爺那裡完成了今日認字的六阿哥,也就不再提這事兒,只是坐在一旁等著吃栗子。

    他也聞到了滿室甜香,小肚子已經叫了起來。

    姜恆給他剝了一個,讓他慢慢咬著吃,又說只能吃三個,這東西不好消化。

    六阿哥才吃了一個,就覺得好吃的很,仰頭道:“額娘,我送一份去給十三叔吃。”

    姜恆讓人取來油紙包了兩包熱乎的,還給兒子找了個小竹籃子讓他親自挎著。又見乳母給六阿哥穿上一件大紅羽緞的毛衣裳,姜恆就伸手把兜帽給兒子合上,笑眯眯道:“小紅帽,出發吧。”

    她看著兒子被嬤嬤和內監們簇擁著出門的小身影。

    小紅帽跳了一下,出了大門。

    他這一去九州清晏小書房讀書,又是另一重身份了:不再只是一個父親閒來喜歡逗著玩的小兒子,也要開始做一個皇子接受皇帝的審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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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六阿哥送完糖炒栗子給怡親王,姜恆原以為他體力耗盡了,誰成想他又要去給太后和皇后送。

    姜恆剛想婉拒,就見兒子盯著榻上放著的那一本千字文,姜恆理虧只好起身道:“好吧,額娘陪你去。”

    說著先拿了個栗子剝給兒子吃:“又出門跑了一趟,再吃一個墊一墊肚子咱們再走。”

    事後姜恆很後悔給兒子餵了這個栗子。六阿哥察覺到晾涼了的栗子並不如滾燙的時候好吃,於是拉著她道:“額娘,咱們帶著鍋去給皇瑪姆皇額娘現炒吧。”

    姜恆:我錯了。

    好在他年紀還小,姜恆用炭爐可烘熱栗子哄過了。

    在陪著六阿哥又走了一趟月壇雲居和同樂院,各送了一份栗子後,姜恆這漫長的一天才算是過去。

    太后和皇后娘娘收到這樣罕見的簡薄之禮,卻都很喜歡。

    尤其是皇后,還處在今日抓貴妃頂缸的不好意思中,對六阿哥就格外和悅,收下栗子後,還給了他一方剛得的上好硯臺。

    又道:“等六阿哥去唸書時,皇額娘再給你送一整套文房四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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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後,姜恆完成了太后佈置的命名作業,拿著十個備用小名兒來請太后選。

    太后戴上花鏡邊看邊時不時問這些字兒裡的意頭。

    最後入圍決賽圈的兩個,正是姜恆最喜歡的兩個:卷耳和苽米。

    太后拿著比較:“卷耳草哀家知道,《詩經》裡都有寫過的。漫山遍野都開小花很好養活,這意頭很好。且聽你說,還是味藥材,最難得是貧苦人家也用得起。”姜恆也是問了太醫院才知道,卷耳不但能治風寒還能治外傷,又隨手可得,是鄉野中最常用的大自然的饋贈藥草之一。

    要是太后選這個卷耳,她就會管兒子叫阿卷或是卷寶,屬於自己才知道的密語。

    至於苽,則是一種極頑強的水生植物,其結出的苽米在大災之年可用來當災米,代替米麵果腹,活人無數。

    太后左右為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