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有魚 作品

第50章 春風顧裡

    李和當真無奈,總感覺李妄壓根連這些女子都不喜歡,看都不看她們一眼。但這裡本就是聽曲兒的,真要將人都趕走,還有什麼意思。

    李和哀怨的看向種蘇。

    ——誰讓你帶他來的?

    ——真不是我!

    種蘇回以無辜眼神。

    最後選來選去,終於定了支曲子,春江花月夜。

    廳中拉起紗簾,隔開裡外,樂女們坐在外間撥琴拉弦,琴音嫋嫋,暗影浮動,空氣中香味沁沁,這間廂房便似乎遠離了塵世喧囂,宛如溫柔的夢境。

    都說溫柔鄉溫柔鄉,當真令人愉悅,能夠忘卻煩惱。

    種蘇坐在軟團上,手臂依著一隻小胡床,手指隨著樂曲節奏輕輕叩擊,顯得愜意。

    無意一瞥側方,卻不其然與李妄的目光相撞,顯然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李妄正看向種蘇,兩人雙目撞了個正著。

    種蘇:……

    四目相接,李妄視線很快移開。

    這麼一眼,種蘇發現李妄似乎不大高興。

    事實上這一點從李妄進門起種蘇便發現了,雖然他戴著面具,又刻意壓著情緒,旁人不一定發現,種蘇卻還是察覺到了。

    是還未消氣嗎?雖種蘇也不知李妄之前到底為何不高興,但他能願意出來散散心還是很好的。

    還是不太高興嗎?要麼換個曲兒?或者看看胡璇舞?

    種蘇正要說話,卻聽李和朝龍格次呵了一聲,說:“你怎麼什麼都想要?先前想把景明帶走,如今還想連這班姑娘也帶走,好歹焉赭王室之子,沒見過好東西麼?”

    自家的好東西被喜歡被誇讚,自然感到與榮有焉,但要被帶走佔為己有,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或許是因為即將離京,龍格次看長安簡直什麼都好,剛聽曲兒聽的如痴如醉,又動了把這班姑娘們帶走的念頭,簡直令人啼笑皆非。

    “說起來,還沒跟你算賬,竟敢打景明的主意。”李和斜睨龍格次。

    這事本來就是開玩笑,此時在外頭,純粹朋友間隨口說起,不關國事,沒有外人,只說著好玩兒。

    李和看了李妄一眼,李妄眼眸低垂,似漫不經心,並不關心他們所談。

    “景明俊美如玉,性|子灑脫疏朗,又知情識趣,善解人意,會玩能玩,蹴鞠更是一流,我有此念頭又何足為奇?”龍格次不以為然,坦坦蕩蕩的,“老實說,如果景明是女子,抑或景明喜歡男子,你們就沒有任何想法?”

    種蘇心中一驚,不動聲色,避重就輕道:“我不喜歡男子。”

    李和卻玩心起,摸摸下巴,認真的端詳種蘇,繼而一本正經道:“啊,我也不喜歡男子,但倘若是景明的話,也不是不能接受。”

    龍格次頓時笑起來,又問:“子歸呢?”

    “我,我喜歡女子。”許子歸坐在種蘇下首,望了種蘇一眼,白皙的面頰上浮起淺紅,接著,“景明兄若是女子……我……。”

    龍格次哈哈大笑,這些人當種蘇同是男子,故而言談無所顧忌,亦無惡意,倘若她真是女子,倒必不會開這種玩笑。

    種蘇哭笑不得,比起“喜歡男子”這種玩笑,更怕的是“假若是女子”這種話,只得裝作若無其事,擺擺手,示意行了行了別說了適可而止吧。

    “嘭”的一聲,眾人同時一驚,循聲望去,是李妄重重放下茶杯,杯撞案上,發出聲響。

    “換支曲子,聽得煩。”李妄嗓音微沉,語氣一貫的冷淡。

    龍格次等人不疑有他,隨即換人換曲。

    長安胡人多,胡旋舞十分流行,春風顧的胡旋舞向來為人津津樂道,賞完了漢曲漢舞,接下來便換成了胡旋舞。

    紗簾拉開,悠揚歡暢的樂聲響起,幾位胡女魚貫而入。

    胡女們高鼻深目,藍眼睛如同寶石,穿著紅紗綠褲,紅鹿皮靴,腳踝上繫著金色鈴鐺,旋轉之時,金鈴發出清脆聲響,如同大漠中駝鈴陣陣,充滿異域風情。

    樂聲越來越高亢急促,胡女們越轉越快,身影幾乎化成一道風,連龍格次都忍不住大聲叫好。

    “好!”

    種蘇不由跟著拍掌,只看的眼花繚亂。

    許子歸與李和也移不開眼睛,顯然完全被胡女們的舞技所吸引。

    全場中,唯有李妄顯得冷靜,面具後的雙眼波瀾不驚,偶爾一瞥場中,更多時候,自覺不自覺的,視線所及之處,在種蘇的方向。

    樂聲停,金鈴餘音未盡,猶在眾人耳邊。

    “好好好,賞賞賞。”

    連龍格次都被折服,連聲叫好,拋出賞銀,眾女嬌笑連連,紛紛謝過。

    種蘇看的意猶未盡,心道跳的真好,改日定要再來,再細細看個夠,到時帶上燕……一念所及,不由自主看向李妄。

    卻見李妄坐在案後,手中捏著茶杯,低眉垂眸,似在把玩茶杯,漫不經心中帶著冷淡。

    他不喜歡嗎?

    與其說不喜歡,不如說無感更恰當,種蘇之前的那種感覺又浮現了,那種彷彿一切都興趣寥寥的感覺。整個房中歡聲笑語,熱鬧無比,唯有他好似身在其外,並非格格不入,而是遊離在他人之外。

    天地熱鬧如斯,有趣如此,卻皆與他無關。

    種蘇忽然有些明白為何他不願親近朝臣,又為何會沒有朋友。一方面自然不用說,所謂高處不勝寒,身處高位,哪怕他放低姿態,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不得不始終有所保留,甚至小心翼翼,步步慎重。這一點他想必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的性子。冷酷,淡漠,疏離,不留情面……哪怕身為普通人,亦不算好接觸,更何況手握身殺大權的九五之尊……

    他天生便如此嗎?

    種蘇想起“燕回”在宮外時的樣子,又想起李和無意中透露出來的那段宮廷往事……在最初的最初,李妄又是何種模樣呢?

    外頭天已全黑,樓內燈光大亮,房中亦多添了幾盞燈,黃色的燭火照在李妄身上,面具下露出的輪廓英俊而孤獨。

    “來來來,我也賞。”

    李和掏出錢袋,出手闊綽,手掌朝外一撒,片片金葉飛散,眾女歡呼,紛紛俯身搶拾。

    “別急,還有吶。”李和還要再撒,卻被種蘇攔住。

    “哎,等等。”種蘇截住李和的錢袋,笑道,“這樣多麻煩,不若我幫李公子分發吧。”

    李和一看便知有好玩的,當即二話不說,將錢袋交給了種蘇。

    種蘇打開錢袋,倒出幾片金葉,笑道:“先發這些,看看在場之人,誰運氣最好,能夠拿到。”

    這一說便是將房中所有人算在其中,除舞女樂師們,加上種蘇他們自己人,約有十數人,金葉卻只有六片,眾人頓時摩拳擦掌,看種蘇要怎麼玩。

    “錚——”,外頭有人撥動琴絃,琴聲響起,以作助興。

    種蘇手中握著金葉,一手背在身後,慢悠悠踱步,從李妄身旁經過,接著繞過他背後,緩緩的繞場一週。

    眾人視線齊齊隨種蘇移動,交頭接耳嘻嘻笑著,不知種蘇要玩什麼把戲。

    種蘇最後站在屋子中央,笑盈盈看著眾人,目光從眾人身上逐一掠過,彷彿在挑選抉擇。

    “哎呀,景明,莫要吊口胃,快點玩。”龍格次是個急性子,等不及,催促道。

    種蘇笑而不語,雙掌合攏,宛如投骰子一樣,忽然上下搖了幾搖,隱約可聽見掌中金葉輕撞的簌簌聲。

    緊接著——

    “去!”

    種蘇口中輕喝一聲,與此同時,雙手朝前,猶如江湖人士投擲暗器般,瀟灑一撒,眾人目光緊緊跟隨,隨之紛紛轉頭,看向她拋撒之處,卻還未及看,種蘇再迅疾一收,頃刻間已收回手掌。

    眾人馬上再轉頭,看向種蘇雙手。

    種蘇手中已空空如也。

    “喲!”

    “哇!”

    這戲法其實並不稀罕,在場眾人見過的不少,然而各人有各人的玩法,觀者感受也自不一樣。種蘇俊朗疏若,一派公子哥兒氣派,卻表演的煞有其事,真像那麼回事兒,叫人不由跟著投入其中,相當有趣。

    “東西呢?去哪裡了?”有人問。

    “東西我已發下去了。”種蘇拍拍手,小扇子在掌心輕磕,眉頭輕挑,“各位看看,誰收到了呢。”

    於是所有人紛紛查找。

    “呀,我這有!”一胡女舞者叫道,從腰間摸到片金葉。

    “咦,我也有!”

    緊接著,驚喜聲隨之響起,接二連三的,好幾人都從身上發現了金葉。

    然而問題也來了:共有五人手持金葉,但方才種蘇手中明明是六枚金葉。

    還有一枚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種蘇微微聳肩,笑道,“反正確實都發出去了。”

    “這一枚可不一樣。”種蘇一本正經道,“這枚帶有我的祈福,乃為幸運葉,收到之人從此將好運連連,所遇皆良善,再無煩憂,笑口常開,心想事成。大家都好好找找吧。”

    美好的祝願誰不喜歡,眾人紛紛再找。龍格次與李和,連帶許子歸都站了起來,在袖中,腰間等各處摸索。

    所有人一無所獲。

    “……沒有。”龍格次失望道,“竟不是我?我都要走了,都不給我的嗎?”

    “……啊,這個……”種蘇用小扇子戳了戳額頭,仍一本正經道,“這個可做不了弊,純看個人運氣。嗯,下回說不定就輪到你了。”

    “別吊胃口了,快說快說,到底在哪裡?”李和也催起來。

    種蘇揹著手,慢悠悠轉了一圈,直轉的令人想揍她,吊足眾人胃口過後,方停下來,轉身,咦了一聲。

    “咦,燕兄肩上是什麼?”

    李妄一直坐著,旁觀了全場,其他人不知他身份,知他身份的李和等人一時也完全沒想到他頭上去,未曾料到,種蘇真的大膽,竟將李妄也算在其中。

    李妄下巴線條分明,微微側首,望向肩頭,卻並未看見什麼。

    再一回頭,種蘇已走至他面前,伸出一手,伸向李妄肩頭,猶如春日摘花般,手指凌空在李妄肩頭一摘,收回手腕,手指間赫然多了片金葉子。

    “原來在這裡。”種蘇笑道,“原來燕兄是今日最好運之人,那便祝燕兄從今往後都好運連連,所遇皆良善,再無煩憂,笑口常開,心想事成。”

    種蘇指間拈著金葉,她的手指白皙細長,金葉光芒溫潤,燭光照在她的面龐上,眉眼皆似有光。

    她站在李妄面前,笑容燦然,沒有絲毫諂媚與刻意,一切都自然,真誠。明明是晚上,那笑容卻令人想起白晝。

    明亮的,溫暖的,刺破黑夜的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