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硯 作品

第55章 解

    暮色四合,斜陽疏疏照進來,江音晚坐在病榻邊的一把斑竹漆面椅上,裴策守在她身邊。

    為了方便太醫婢女等照料,且堂兄妹之間總歸有男女之別,江音晚不曾坐得過近,只將將能看仔細兄長的情況。

    然而時間久了,裴策還是眸色微顯幽沉。

    他不動聲色斂去,垂首向江音晚道:“晚晚,醫工們來回忙碌,在這裡守著多有不便,不如去外間的羅漢榻上坐等,有什麼狀況你亦可及時知曉。”

    江音晚稍作猶豫,還是依他所言。

    別莊中亦有膳房,眼看天色漸漸暗下去,膳房備好了晚膳,太醫大夫們輪流去用膳。

    李穆早有吩咐,膳房按江音晚的口味備下了精緻佳餚,一一呈上來。然而江音晚胃口寥寥,只略動了幾箸。

    裴策舀了一匙魚翅羹遞到她的唇畔,江音晚微微偏頭避開。

    裴策動作一滯。濃睫半垂又抬起,掩去了一霎的晦色。俊面平和如水,將湯匙放下,緩聲問:“晚晚想吃點什麼?孤讓膳房重做。”

    江音晚輕輕搖頭:“不必麻煩,我已經飽了。”

    裴策目光漸漸淡下去,漫然掃向桌上的膳食,漠聲喚了一句:“李穆。”

    江音晚心頭一跳,擔心他又要遷怒廚子,柔荑捏住了他的袖擺,嗓音輕顫道:“殿下,我沒有胃口,不關旁人的事。”

    裴策看著那雙水漉的杏眸,明明白白看到了她眼底的懼。

    他下頜線條崩得愈發凌厲,然而終是和緩下來,大掌攏住那隻柔荑,輕輕捏了捏,慢慢道:“孤知道晚晚心繫兄長,吃不下東西,可你本就脾胃虛弱,又還在病中,只吃這點怎麼行?”

    他看到江音晚神情漸漸少了抗拒,接著輕緩道:“孤讓膳房熬一碗粳米粥來,多少再用一些,好不好?”

    粳米粥同防風草、蔥白、生薑一道熬煮,是一道祛風散寒的藥膳。(1)

    江音晚輕弱地應了一聲。

    最終由裴策喂著,用下了半碗粳米粥。裴策見她當真吃不了更多,也不再勉強。

    江寄舟的情況,一直到戌時末都未見好轉。所幸也未再惡化。今夜極為關鍵。吳太醫曾說過,若能熬過,高燒退去,便可保住性命,否則再回天無力。

    夜色漸深,別莊在京郊,據入苑坊較遠,裴策不願江音晚再車馬勞頓地回去,已命人收拾出了廂房,準備在這裡歇一晚。

    然而江音晚尚沒有歇息的意思。

    壁上靜靜燃著盞盞掐絲琺琅的壁燈,將江寄舟所在屋室照得亮如清晝,大夫、太醫皆把心吊在嗓子眼,緊張地盯著江寄舟的狀況,時不時低聲交談兩句,擬定可能要用的藥方。

    江音晚守在外間的羅漢榻上,以手支頜,手肘撐在梨木几案邊沿,精力已漸漸不濟,卻固執不肯睡去。

    裴策俯身為她將銀狐裘鬆鬆搭在肩上,低聲道:“晚晚先去睡吧,孤守在這裡,有什麼事一定立刻告知你。”

    江音晚已沒什麼精神,還是道:“我想確認兄長無事再去歇息。”

    畢竟兄長是她眼下身邊唯一親人,是生是死,只在今夜。

    裴策只得作罷,默默陪著她。

    然而又是半個時辰過去,到了人定時分,江寄舟仍沒有退燒的跡象。裴策卻不能再任由江音晚熬下去。

    他將嗓音放得更加低緩,哄勸道:“晚晚聽話,先去休息,你病還未愈,不能這樣折騰自己的身子。”

    江音晚念及若是自己此刻撐不住倒下,反而給大夫們添亂,到底是聽了勸。站起身時,竟身形一晃。

    裴策面色倏然一變,將她攬住。緊抿著唇,去探她的額頭,確認沒有發燒,才將人打橫抱起,闊步往廂房走去。

    他將她輕輕放在黃花梨架子床上,為她褪了鞋襪,解下外衣,又細緻蓋好被衾。

    江音晚本就睏乏已極,很快沉沉睡去。

    裴策熄了燈燭,坐在床畔,等到她呼吸清淺綿長,又坐了一刻,才緩緩俯身,在她額頭印下極輕的一吻。

    那般小心翼翼,僅僅是春日一片梨花瓣,拂在掌心的分量。

    他放輕步伐走出廂房,闊步往江寄舟所在的屋室去。

    江音晚此一眠,再度陷入沉沉的夢魘,似被牢牢困住,五感盡失,動彈不得。

    她欲呼救而不能,過了許久,五感才漸漸恢復,卻依然渾身僵直,分毫不得動。她察覺到自己躺在一片冰涼狹小的空間裡,眼前黑暗,耳邊聽到悽悽切切的哭聲,並非嚎啕,似是遵著什麼禮數,循規蹈矩地哭。

    倒像是喪儀上的哭靈。

    江音晚心中打了個突,又聽到司儀太監尖細嗓音唱喝,越過烏泱泱的哭聲,歌功頌德,連篇累幅,江音晚只隱約捉住其中四個字,“景德皇后”。

    她不記得,本朝有過這樣一位皇后。

    渾身僵硬不得動,呼吸,心跳,一切與生命有關的徵兆皆無從感尋,唯有眼皮前的黑暗,真真切切。

    江音晚一悚,一個駭然的念頭冒出來——難道這是她自己的喪禮?

    耳邊哭靈聲驟然被一陣喧譁取代,她聽見太監失了方寸的嘹聲驚呼:“陛下,陛下您不能如此——”

    厚重木板“哐啷”一聲沉沉落地,江音晚眼皮前黑暗散去,亮光一閃,只仍不得睜眼。

    下一瞬,她被緊緊攏入一個寬厚懷抱,熟悉的龍涎香氣,清冽微苦,穿過檀香燭煙,將她籠罩。

    細密的吻,溫柔繾綣落在她面頰,唇角,那般輕柔,似在吻畢生至寶。

    江音晚分明不再跳動的胸腔,此時隱隱抽疼,非來自這具屍身,而是出自今生的她。

    太監宮人猶在竭聲勸諫,“砰砰”的磕頭聲不絕於耳,擁住她的男人卻似隔絕了一切,只專心細慢地烙下淺吻。

    似有一隻大手緊緊揪住江音晚的心臟擰動。她想要哭,偏流不出一滴淚。

    卻有一點冰涼潤意,滑過她的面頰。竟是來自裴策。

    耳邊一切細微聲響變得如此清晰,她似能聽到這一滴淚墜落棺底,破碎四濺,周遭一切場景也隨之散去。

    江音晚卻未醒,而是恍惚又置身另一處情境,香燭氣味更濃,木魚聲聲,清脆不紊,梵音深滿空明。

    她聽到略有幾分熟悉的嗓音,細思片刻,似是無塵,印象裡閒逸的高僧,此刻端肅沉穆。

    與他交談的是一把極黯啞的男聲,彷彿開口說話便異常艱難,染滿了死寂,幾乎不似生人,竟是裴策的聲音。

    江音晚欲聽清他們說了什麼,一切人聲此時卻都隔了一層堅質隔膜般,朦朧不明。直到最後,四合極靜,木魚停歇,梵音遠去,她終於聽清裴策話語,吐字平澹,如敘尋常。

    只一個字:“可。”

    她心下迷惘焦切,一時情急,竟從夢中掙出。額角已佈滿冷汗,呼吸虛促,有幾息的恍惚,漸漸看清了自己躺著的梨木月洞門架子床。

    意識回籠的一霎,江音晚心口緊縮,呢喃了一句“裴策”,倏然翻身坐起,掀開被衾就要下床。

    起身的動作急切,她面色一白,眼前驟然晃過一陣黑。她伸手撫了撫額,撐著床柱勉強站起,未等眼前暗影散去,又要邁步往外走。

    裴策恰好進來,見狀疾走幾步到床畔,見她臉色慘白若紙,扶住她道:“晚晚慢些。是不是頭暈?還有哪裡不舒服?”

    她氣血不足,晨起若是太急,總會有頭暈的症狀。

    江音晚攥住了他的袖擺,穿過眼前虛晃的黑,那樣用力地凝睇他的面容。一分一分,越過茫茫生死,白骨黃泉,鐫到她的心頭。

    裴策凝眉,又喚了一聲:“晚晚,你怎麼樣?”

    江音晚綿弱無力地說了句“我沒事”,卻仍怔怔望著他。稍緩過這一陣後,眼前晃繚的暗散去,視線卻更模糊,淚霧溢滿,滾落。

    裴策握著她的肩,扶她到床畔坐下,為她拭去淚痕。他只當江音晚是為江寄舟擔憂,盈滿心疼的眼不著痕跡滑過一絲寂寥波瀾,如投石入潭,水花微濺後,石子一路隱沒無蹤。

    他低緩道:“江寄舟昨夜退了燒,太醫說他已性命無虞。只是毒雖已解,身上傷勢過重,還需一段時日才能醒來。”

    江音晚依然是恍惚模樣,回了兩分神,問:“當真麼?”

    裴策輕輕笑了笑,沒太多情緒:“自然是真的。”

    他想再勸兩句,讓她無需為江寄舟傷懷,卻有一隻柔荑,輕輕撫上他的面龐。

    裴策一夜未眠,玉容神俊依舊,下頜卻有隱隱青色的胡茬,透著清倦。江音晚的指腹順著他下頜輪廓,遍遍摩挲輕撫。

    裴策微微蹙眉,喉結滾動了一下,攏住了她的柔荑,嗓音低低沉沉:“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