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娘 作品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負責接頭的暗衛打聽清楚了,“大的便是您要找的楊氏,小的那個,聽說是家裡犯了事,入賤籍,從別的地方輾轉流落到吉州鹽場,受楊氏庇佑,情同母子。”又說到楊氏被帶走時,像只狼崽子死死護住的事。“年紀雖小,卻是鐵骨錚錚的男子漢。”

    楊氏年紀不過二十四,頭髮便已白了大半,蒼老得像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

    她眼睛渾濁,說是抱屈銜冤,心中鬱憤,剛被判進牢裡時日夜哀泣,差點哭瞎了眼睛。

    此時換了身乾淨衣服,氣質還是南方女子特有的溫婉。

    她身邊的小孩子也梳洗過,年紀大概是七1八歲,護在楊氏左右,眼睛又兇又狠,死死盯著進屋的趙白魚。

    楊氏:“民婦拜見大人,謝大人救命之恩。”

    趙白魚趕緊將人扶起來:“別跪我,千萬別跪我,你們一跪我,我就瘮得慌。”將人扶到椅子旁,斟酌了會兒才問:“你知道我為什麼救你嗎?”

    楊氏:“願聞其詳。”

    趙白魚卻有些開不了口,讓她告方星文,等於掀起舊案,告訴他人她揹負的謀害親夫是一場官商勾結的天大的冤案,勢必牽連兩江的官,從縣官到帥使,誰都會無所不用其極地要她的命。

    斷案讞獄必然逃不過刑訊逼供,難道要這可憐的婦人再受一遍慘無人道的牢獄酷刑?

    趙白魚久久不言,楊氏突然開口:“是要我擊鼓鳴冤,狀告方星文?”

    “你知道?”

    楊氏:“路上照顧的人說漏了嘴。”

    縱然雙目渾濁,她仍嘗試去捕捉趙白魚的身影,臉頰有曾經被刑訊逼供而留下的舊傷,嘴巴被打歪,聲音平靜而壓抑:“大人,去年我還在牢裡,心如死灰,要追隨枉死的家人到地府裡告狀的時候,有人告訴我,他說淮南有一個人被當了白鴨宰,從縣官到知府,到三品的、二品的大官都判了他死刑,已經上了刑場,卻有一個青天把他從劊子手的刀下救了出來,還替他翻了案……您知道我多羨慕嗎?我日盼夜盼,盼著青天也來兩江,也能聽到民婦的冤屈,也來替百姓伸冤了。”

    屋裡寂然無聲,靜得一根針落在地上也清晰可聞。

    楊氏努力睜大眼睛,好像是在尋找那日思夜盼的父母官。

    她問:“大人,您姓趙嗎?”

    聲音輕而滿帶希冀,不堪一擊,卻又堅不可摧。

    她問:“大人,您是那淮南來的小青天嗎?”

    趙白魚低聲回她:“本官姓趙,曾任欽差赴淮南。”

    楊氏表情愣怔,眼睛睜到了最大,入目仍是影影綽綽的世界,只瞧得見一道身影揹著光佇立在她的眼前。

    她扶桌而立,鄭重而敬畏地合攏手掌,高舉過頭頂,深深一拜:“民婦,有冤!”

    趙白魚受了這一拜:“冤從何來?但說無妨。”

    而後看了眼暗衛,從沒陪趙白魚審過案子的暗衛突然福至心靈,趕緊就去外頭借紙墨筆硯,結果請來一位教書先生。

    那教書先生臉色冷肅,身形雋瘦,背脊挺直,留一撇山羊鬍子,二話不說鋪開紙筆沾墨。

    暗衛到趙白魚跟前說:“隔壁鄰居。我說想借筆墨幫人寫訴狀,他聽了就說他以前幫人寫狀紙的,順道過來幫把手……會不會耽誤事?要不趕走?”

    被議論的教書先生眼觀鼻鼻觀心,渾然不覺似的。

    趙白魚收回目光:“不用了。”

    楊氏開口陳冤:“元狩十八年八月初五江西吉州人士楊氏,狀告洪州鹽商會長方星文巧取豪奪,殺人滅口……”

    見鹽井而心喜,殺人滅口,奪其私財,誣告無辜,勾結貪官汙吏,對楊氏私刑逼供,屈打成招,令其蒙受不白之冤,巧遇大赦,倖免於難。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被關大獄兩年,後遣至鹽井勞作,為沉冤昭雪而苟延殘喘至今。

    白骨沉冤五載,黃金買轉乾坤,鹽池暗湧竇娥血,可見天理昭昭?

    狀紙不到兩百,字字泣血。

    楊氏屢次掩面痛哭,暗衛難掩憤慨,倒是教書先生頗為平靜,手穩,下筆一顫不顫,行雲流水地寫完訴狀,無需更改或謄寫就能用。

    趙白魚把狀紙遞給她:“如果你願意相信我,我會竭盡所能,為你平反昭雪。”

    楊氏:“民婦身無長物,孑然一身,何懼信任落空?”

    趙白魚:“你且去敲洪州知府衙門的鳴冤鼓,遞上狀紙,之後無論如何問話,你沉默以對就行。”

    楊氏:“奉命惟謹。”

    趙白魚:“自古斷案定讞勢必私刑逼供,你怕不怕?”

    楊氏有著九死不悔的堅定和平靜:“如果我怕,早在被誣入獄時就該當頭撞死,來個血濺公堂,拷問拷問那幫貪官汙吏的良心!也問問神佛,為何天道不公!”

    “眼下欽差在洪州,府內的官最怕在這節骨眼橫生枝節,輕易不敢屈打成招,但官官相衛,山黔還在洪州,有可能向洪州知府施壓。你現在是戴罪之身,翻案之前,還得回牢裡,而牢獄有無數種能讓人悄無聲息死去,仵作還驗不出來的法子。”

    楊氏:“民婦怕嗎?我在牢裡的頭兩年不肯認罪,他們夾我的手指、用棍子打斷我的腿骨,抽打我的嘴巴……大人,您聽過壓麻袋嗎?”

    趙白魚點頭。

    他在京都府衙門待過,當然知道這是獄卒首選的殺人滅口的法子,在犯人身上壓麻袋,限制呼吸,通常兩三個時辰就讓人犯在睡夢中氣息斷絕,壓根驗不出一點外傷。

    “我被壓過麻袋,也險些淹死在鹽井裡,九死一生到現在,我還活著,老天也要還我公道!”

    楊氏笑著哭。

    趙白魚、暗衛和教書先生三人都沉默地走出院子,送教書先生回家時,特地問他名姓。

    教書先生擺手:“無名人氏,問來做甚?順手幫個忙罷了。”

    暗衛目送教書先生的身影消失在綠樹白牆後,嘀咕一句:“真這麼熱心腸?”

    “許是公道自在人心。”趙白魚叮囑如果楊氏入獄,則讓他隨身保護。“人被逼到死路,什麼都幹得出來,我不能讓人真的死在牢獄裡。”

    洪州知府衙門門口的鳴冤鼓一大早被敲響,將睡得正香的管文濱震下榻,形色匆匆跑來開堂,此時門口已經匯聚一群看熱鬧的百姓。

    啪!

    管文濱拍驚堂木:“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楊氏呈上狀紙,管文濱看完狀紙嚇得一個激靈,連忙使眼色讓師爺來看。師爺一目十行看完,心中震驚。

    管文濱思索沒一會兒就抓起驚堂木拍下去:“大膽犯婦,私逃出獄,還敢告假狀、攪亂公堂?來呀,拉下去打二十板子,關進牢裡,擇日發回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