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101章 第 101 章

    這就是有心質疑懷孕的時間了,其實莫說時間對不對得上,但凡不是肅柔生的,都夠他心生疑竇的。

    赫連頌笑了笑,“官家政務鉅萬,哪裡鬧得清臣家裡的瑣事。原本大夫預判應當下月初生的,可前幾日因去接一隻倒下的花瓶扭傷了腰,也驚動了胎氣,這陣子總鬧腰疼。昨日忽然發作起來,就趕忙讓產婆候著,果真半夜生了。嘿,官家是沒看見我那大胖小子,生下來足有七八斤,只是苦了他母親,幾經折騰,好在母子均安。”

    官家點了點頭,浮起一點淺淡的笑,“恭喜你,總算有了長子。少年意氣和莽撞,自今日起就和你無關了,記得我嬢嬢和我說過,男人就得有了第二代,才能真正長成男人模樣。我們這些舊相識裡,原本只有你賴著不肯長大,可到如今終於也敵不過天意啊……”說著吩咐身邊黃門,“著人傳話皇后,咱們也要給小公子添盆。”

    黃門道是,領命去辦了,這寬綽的書房裡只剩下他們君臣,官家從書案後走出來,扭了扭脖子長嘆:“忙了一早上,鹽糧、稅務、水利、軍政……沒有一樣不棘手。”邊說邊比了比,請他在窗前的榻上坐。

    月洞窗半開,羅漢榻上擺著一張花梨的小矮桌,桌上淨瓶裡簡單插了一枝海棠,花苞欲放未放,青綠中透出一點嫣紅來。

    明明一切看著沒什麼,但赫連頌的視線卻落在淨瓶旁的香爐上,錐形的灰山頂上放置著宣和貴妃香,用來隔火的非金非銀,是最不起眼的粗陶片——肅柔給他的。

    他慢慢牽動一下唇角,“這陶片隔火果然好,味清氣長,香調醇正。”

    官家見他窺出了端倪,並沒有任何心虛之處,淡然應道:“以前總以為金銀、雲母好,誰知用過了這陶片,才知道這麼不起眼的小東西,才是最趁手的。”

    赫連頌臉上神情依舊,只是那深濃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下,繼而抬起眼來,笑道:“煌煌大內,是國家命脈所在,御用的器具應當符合官家身份。這陶製的隔火片雖好用,放在金玉和雲母之間卻格格不入,何必為難它呢。”

    他話裡有話,官家自然聽得懂,沉吟了下道:“我從未將它和其他隔火片放在一起,每常親自攜帶,何來格格不入一說。前朝奢靡,所用的物件力求精美,到了我朝,還是以返璞歸真為重。這陶片雖難登大雅之堂,但只要深得我意,便沒有人敢說它不配御用。”

    赫連頌聞言一哂,“禁中的炭是用烏岡櫟燒製成的,炭火熾烈綿長,不像民間用的炭溫吞。官家從未想過,這居家過日子,用以烹製美食的砂鍋,架在烏岡櫟上長時間炙烤,對它來說是何等的煎熬嗎?且說它難登大雅之堂,是因為官家的眼睛看過太多精心雕琢的上品,將它放在花觚邊上相形見絀,但放在灶臺,卻是樸拙實用的利器,官家以為呢?”

    他字字句句滿含勸諫和維護,官家聽來覺得並不順耳,抬起了傲慢的眼睛,微微一乜他道:“照著你的意思,我只該用金銀俗物,不該用你口中樸拙的利器嗎?”

    赫連頌散漫地一笑,“我只是以為官家貴為天子,偶爾感慨合情合理,但若是想用陶片取代禁中常用的銀葉和雲母片,大可不必。畢竟這陶片易裂,還是小火煨著為妙,火頭太猛會變色,若是真的裂了,官家還會覺得它有用嗎?最後大概會扔在牆根,棄之如敝履吧!”

    所以他確實是個隔山打牛的行家,平時看慣了他八面玲瓏的樣子,以為他只會你好我好,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彼此爭論的重點,早已不是這小小的陶片,赫連頌心眼之小,小得連讓他睹物思人都不能容忍。越是這樣,越是激發出官家的怨氣,這怨氣滋養出一個怪物,原本不見天日的那點小私心,也開始借勢瘋狂膨脹。他醞釀了許久,自己也覺得不成熟的想法,轉眼就理直氣壯起來,既然早晚要提,莫如今日就給個痛快,倒要看看大局當前,他會如何選擇。

    官家撫著膝頭,緩緩長出了一口氣,忽然一笑,“或許你說得在理,容我再想想。眼下咱們且不談這些閒話,還是說一說頂要緊的事吧!朝中接到隴右急報,武康王大病未愈,左都尉叛亂,如今白象城防岌岌可危,這是擺在朝廷面前的一場大患,我問你,你怎麼看?”

    赫連頌道:“隴右形勢,我早就同官家分析過,其實會有今日,也在我預料之中。家父早年征戰,一身的暗傷,什麼時候會發作,誰也說不準。上年入冬就聽說病勢兇險,不瞞官家,我心裡很著急,唯恐那幾位叔父趁機作亂,攪得邊陲不得太平,甚至還擔心他們會勾結金軍直入河湟,那麼先帝好不容易爭取來的良馬產地,就要拱手奉送金人了。可現如今……鞭長莫及,我就算與官家立誓,願意替父清理門戶,為官家鎮守邊疆,只怕官家也還是心存疑慮,不願輕易讓我回隴右。”

    說句實在話,兩個人同窗多年,少時就結交,以前倒是無話不說,後來各自長大,肩上擔負的擔子不同,便有些離心了。但若論彼此間的關係,總是超越朝中那些文武大臣的,有時候就算開誠佈公,說的話稜角鋒利些,也不是不能包涵。

    回隴右,今日之前這個話題很敏感,彼此都刻意迴避,即便早在朝中商議過幾次,兩個人卻從未面對面說過心裡話。這次既然已經提及了,且孩子也落了地,好像沒有道理不去正視了……

    官家坦承,說對,“今日你在我面前,我看得見摸得著你,知道你忠於我,忠於朝廷,我對你很放心。但來日你回到隴右,成為一方霸主,屆時人心會不會變,我不知道,因此我遲遲難下決斷,若你在我的位置上,也會有同樣的疑慮。我現在只問你一句,你可想回隴右?不要遮掩,不要粉飾,直接回答我,你可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