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李茉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的小孩不一樣。

    在她有限的記憶裡,爸爸好像從來沒有抱過她,爺爺奶奶也看她極為不順眼。

    小時候,每每看到別的小朋友被他們爸爸架在脖子上,帶著一起出去玩的時候,李茉總是會眼巴巴地看很久,然後低著頭踩著自己的影子回家。

    她明白這樣的事情永遠不會在她身上發生,就像她的爸爸永遠也不會像別的爸爸那樣。

    李茉想,她大概知道原因——因為她是一個女孩。

    奶奶總罵她是個賠錢貨,討債鬼。

    因為當初媽媽懷她的時候,其實已經隱隱知道是個女孩,準備要打掉的,但當時的醫生說如果打掉她會傷到媽媽的身體導致以後再也不能懷孕,所以她才被允許生了下來。

    奶奶說,都是因為她,才讓他們老蔣家斷了後。

    李茉聽到這話總是很內疚,儘管媽媽再三和她說這完全不關她的事,李茉還是很過意不去,總是幻想著,如果她是個男孩,或者當初自己沒被生下來,是不是一切都會變好了?

    從小到大,李茉也沒什麼朋友。

    因為其他的小朋友都很怕她奶奶,所以也不願意和她來往。

    李茉唯一的朋友是自己的表弟大寶,雖然他比自己小了五歲。

    李茉很喜歡大寶,也很喜歡小姨和小姨父。

    每次小姨父帶她和大寶一起出去玩的時候,李茉總是很開心,有時候她還會幻想,要是自己也是小姨和小姨父的孩子就好了,但這也只是幻想,她知道這不可能,而且她也很愛自己的媽媽。

    只是這樣的時光並不長,在她九歲那年,小姨一家從小縣城裡搬走了,家裡的氛圍也越來越糟糕。

    爸爸開始酗酒,媽媽總是身體虛弱臉色蒼白,爺爺奶奶則冷眼旁觀,時不時嘲諷幾句。

    李茉面對這樣的家庭氛圍,總是覺得喘不過氣來。

    她想做點什麼。

    於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氣接近了自己向來很怕的爸爸。

    爸爸那時正在喝悶酒,李茉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叫了他一聲。

    可能是聲音太小,他沒聽見,李茉又大著膽子叫了幾聲。

    她想和爸爸說,能不能不要總和媽媽吵架了,她看到媽媽每天晚上都在掉眼淚。

    可是這些話她全都沒來得及說出來,因為她直接被爸爸一腳踢飛了出去。

    事情發生得太快,她都沒有反應過來,只記得自己的腦袋咳在了牆面上,接著是渾身上下的劇痛。

    她聽見媽媽尖叫一聲,過來扶起她,向來溫柔的媽媽第一次那麼大聲地和爸爸吵了起來。

    爸爸一開始有些愧疚,可是很快,他整個人變得憤怒起來,拉著媽媽進了屋,然後屋裡傳來摔摔打打的響聲。

    李茉害怕極了,哭著過去拍門,可是沒人理她。

    好在那會兒小姨父回來了,他把爸爸揍了一頓。

    媽媽問她摔出來的傷口疼不疼,李茉哭著搖頭。

    其實很疼,她只不過不想讓媽媽擔心。

    李茉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要不是自己過去叫爸爸,一切就不會發生,爸爸媽媽也不會吵架。

    李茉內疚極了,但她沒想到,媽媽從那天之後好像變了——

    她不再處處忍讓爸爸和奶奶了。

    李茉覺得有點擔心,但又覺得這樣的媽媽比以前的媽媽要好多了。

    直到某一天,媽媽突然把她從學校裡接了出來,說要帶她一起離開這裡。

    李茉幾乎是想也沒想,就立刻點了頭。

    她願意一直和媽媽在一起。

    事實證明,來到S市是她們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

    S市裡有小姨一家,李茉可以和大寶小寶一起玩,可以一直和媽媽在一起,再也不用擔心爸爸和奶奶他們欺負她們母女倆了。

    來到S市後,李茉第一次體會到快樂是什麼滋味。

    後來她們果然越過越好。

    媽媽從給小姨的裁縫店幫忙,到開了自己的小餐館,後來還憑藉自己的努力在S市買了房子,成為了真正的S市人。

    最主要的事,媽媽還遇到了段叔叔。

    李茉對於媽媽再找個對象完全沒有意見,因為她知道,媽媽為她犧牲太多太多了,她也不願意因為自己而讓媽媽放棄掉很多東西。

    段叔叔是個很好的人,他對李茉很好,甚至因為她是女孩,所以相比於段昊來說,會更偏愛她幾分。

    最重要的是他很喜歡媽媽,也很尊重媽媽,雖然有時候會故意惹媽媽生氣,但很快又會被他哄好。

    但這也讓李茉覺得媽媽比以前要鮮活好多。

    在李茉和段昊初那年,段叔叔和媽媽結婚了,據說是段叔叔磨了媽媽很久。

    關於婚禮,段叔叔本來還想搞個時下流行的西式婚禮,但被媽媽堅決地否決了。

    媽媽說,就簡單地請親戚朋友們吃個飯。

    段叔叔表面答應,背後卻暗戳戳通知了不少人,吃飯那天竟然滿滿當當地坐滿了一個酒店大堂。

    媽媽簡直哭笑不得。

    婚禮那天,媽媽穿著一條小姨專門為她設計的紅色的裙子,形容不出來的漂亮。

    她和媽媽被段叔叔拉著去給各桌人敬酒,段叔叔笑容滿面地介紹:“這是我妻子和我閨女。”

    媽媽再婚後,李茉的生活並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除了她們搬去和段叔叔和段昊一起住了,以及李茉改口叫了段叔叔“爸爸”,段昊改口叫了媽媽“媽媽”。

    李茉對於改口這件事並沒有什麼異議,倒是段昊扭捏了一會兒,媽媽那時笑著說怎麼順口怎麼叫,段昊扭扭捏捏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紅著耳朵把“媽媽”兩個字叫出了口。

    李茉擁有了一個新的家庭,但原生家庭還是在她的身上留下的痕跡。

    她對自己的女孩子的身份耿耿於懷。

    她變得極為好強。

    像是想要證明什麼似的,她瘋狂地和自己較著勁。

    有人說女孩子學不好數學,那她偏偏就要學好;有人說女孩子沒有運動細胞,那她就拼命鍛鍊

    李茉花費大量的時間和自己較勁,她樣樣都要拔尖。

    而這樣的女孩,在青春期裡註定不會太受歡迎。

    這天放學,李茉被人堵在了廁所。

    打頭的女生李茉認識,是她們班的大姐頭,據說認了不少校外的混混當乾哥哥。

    李茉無意和她們起爭執,但這幾人明顯是衝著她來的。

    “李茉,你他媽裝什麼裝!”大姐頭說道。

    眼看著大姐頭一耳光就要朝李茉扇過來時,廁所門外突然傳來一個男生的厲喝聲:“喂,你們幹什麼呢?”

    大姐頭扭頭看過去,認出來是誰,說道:“段昊,這不關你的事。”

    “你們欺負的人是我妹妹,你說關不關我的事?”單肩揹著書包的段昊囂張地說道。

    大姐頭一愣:“李茉是你妹妹?不對啊,你們一個姓段一個姓李,怎麼可能是兄妹?”

    “我們一個跟爸爸姓,一個跟媽媽姓不行啊?”

    “可是,李茉改過名,以前叫蔣茉,她也不姓段啊”另一個女生說。

    被拆了臺的段昊有些惱羞成怒,瞪了這些女生一眼,又瞪向李茉,兇巴巴地說:“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趕快過來。”

    “哦。”李茉應了一聲,抱著書包慢吞吞地朝他走過去。

    段昊又掃了其他女生一眼,冷漠地說:“要不是看在你們都是女的,我早就不客氣了!”

    回去的路上,段昊忍不住數落李茉:“你是不是傻啊,就任由那幾個人欺負你?要不是你哥哥我來得及時,你就,哼哼!”

    李茉:“”其實就算你不來,那幾個人也傷不到她。

    不過看在他剛剛維護了自己的份上,李茉把話嚥了回去。

    但李茉沒想到的是,回去後段昊竟然把這件事告訴了父母。

    第天,段長旭去了她們的學校。

    段長旭的態度很明確,很快,那幾個女生的家長都被學校叫了過來,那幾個女生也都被按頭給李茉道了歉。

    段長旭離開的時候和李茉說:“以後有什麼事隨時告訴爸爸知道嗎?你現在還小,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告訴父母,這並不丟人。”

    段長旭走了之後,班上的人過來和李茉說:“李茉,你爸爸好酷啊!”

    不知道為什麼,李茉的眼睛突然有點酸,她忙眨了下眼,跟著說:“是啊,我的爸爸很酷!”

    也就是在這一刻,她才真正感覺到,原來她真的有了一個新的家,有了一個會保護她的爸爸。

    可能是察覺到李茉的狀態有點不對勁了,段長旭開始經常找她聊天。

    段長旭並沒說什麼大道理,就是普普通通的聊天,有時會聊讀過的書,有時會聊學校裡的趣事,有時也會說一些他接手的案子。

    對於和段長旭聊天這件事,李茉並不排斥。

    段長旭的知識面很廣,無論李茉有什麼疑問都能在他這裡得到解答,他並不會直接把答案給她,而是引導著讓她自己發現。

    慢慢的,李茉發現自己沒有以前那樣和自己較勁了

    李茉沒想到,還能再見到蔣俊才。

    那已經是她高中的時候了。

    那天,放學的時候她出校門,一眼就看到一個弓著背的男人拉著每個出校門的學生問:“小同學,你們學校有沒有一個叫蔣茉的?”

    聽到這話,李茉頓住。

    剛好,蔣俊才也朝她看過來,四目相對,兩人認出了彼此。

    為了不在校門口惹出什麼麻煩,李茉帶著蔣俊才去了校外的糖水鋪。

    坐下後,蔣俊才看著面前的李茉,動了動嘴唇,好一會兒才說:“小茉,你長大了。你和你媽媽長得很像。”

    李茉沒說話。

    她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這個男人。

    蔣俊才的眉眼和印象中的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整個人看上去就是天差地別。

    他老了很多,整個人看上去有些乾癟,像是被什麼抽空了一樣。

    他的穿著也很樸素,有些駝背,放在桌上的兩隻粗糙的手不安分地一直動著。

    見到李茉不說話,蔣俊才有些心慌,自顧自地又說起來。

    從他混亂的語句中,李茉聽出了個大概。

    蔣俊才先是表達了一番自己的後悔,後悔自己不應該和李玉梅離婚,也不應該拋棄李茉。

    接著他又開始痛罵另一個叫小芸的女人。

    李茉倒是知道蔣俊才又娶了另一個女人,然後這個女人還給他生了個兒子,但她沒想到這事還有後續

    在和李玉梅離婚不久後,小芸確實給蔣俊才生了個兒子,這兒子一出生,就讓蔣父和蔣母稀罕得不行。

    只是這兒子越長大越不像他們夫妻倆,反而和小芸的一個男性朋友像了個十成十。

    這樣肉眼可見的事情,很快引發了周圍鄰居們的風言風語。把孫子當成寶貝的蔣母也聽到流言,頓時就坐不住了。

    可孫子長相擺在那兒,她就是想裝聾作啞也沒辦法。

    於是,蔣母就去問了兒媳婦小芸。

    小芸倒是個實誠的,見蔣母問了,也大大方方地回答了,沒錯,兒子確實不是蔣俊才的。既然他們都發現了,那正好她和蔣俊才離個婚,她好帶兒子去找孩子的親生父親去。

    這件事的衝擊力實在是太大了,本就身體不好的蔣父直接雙腿一翹,被氣死了。

    蔣母也差不多,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的親親寶貝孫子,竟然不是親生的,他們這麼多年竟是替別人養了孩子

    蔣母直接被氣得中了風半癱了。

    李茉聽到這裡,整個人都驚愕不已。

    除了驚訝,她也沒別的情緒了,頂多忍不住感嘆一句:這可能就是惡有惡報吧

    “都怪那個賤人,要不是她騙我,我不可能和你媽離婚的!”蔣俊才紅著眼睛氣憤地說。

    李茉依舊沉默,她覺得自己和蔣俊才並沒有什麼話好說的了。

    正巧這時,有人在糖水鋪的玻璃窗外敲了敲。

    李茉回頭望過去,正是訓練結束的段昊。段昊是個學渣,現在成了體育生,妄圖以體育生的身份進個好大學。

    蔣俊才也看到段昊了,他問:“小茉,這是誰?”

    李茉站起來,把自己的東西拿到了手裡,然後才看著蔣俊才說:“那是我爸爸的兒子,蔣先生,我要走了。”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蔣俊才愣在原地,有點不知道作何反應。他好像有點被嚇到了,不知道是李茉說的“我爸爸”還是那句“蔣先生”。

    “那男的是誰啊?你還和人坐在一起?”回去的路上,段昊問李茉。

    李茉大大方方地說:“那是我以前的爸爸。”

    段昊的步子猛地一頓,接著他轉過身,像是要往回走。

    李茉趕忙拉住他,問道:“唉,你幹嘛去啊?”

    “我回去揍他一頓!”段昊說。

    李茉:“???”

    頂著李茉滿臉的疑問,段昊摸了摸後腦勺,說:“那什麼,不是聽說那男的對你和媽挺不好的嗎?”

    李茉:“”

    在李茉的阻止下,段昊最終還是沒有回去揍蔣俊才一頓。

    以及不知道是蔣俊才自己沒臉了,還是有人做了什麼,蔣俊才之後再也沒在李茉面前出現過。

    而在見了蔣俊才這一面後,李茉發現,自己好像真的已經放下了。

    那道烙在她身上的疤好像已經悄悄地被時間給撫平了。

    她終於和那個小小女孩達成了和解。

    如果可以,她很想告訴小時候那個小小女孩:那全都不怪你,只怪那些人都是爛人。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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