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公子 作品

第十八章 共赴生死

    天崩地裂原本只是個形容,此時此刻,卻在天的盡頭,永遠籠罩於夜幕的大地上真真切切上演。

    銀河倒灌般的金光,從天幕上的裂口傾瀉,被斬碎的天魔殘肢,如同血雨般散落,尚未接觸地面,又被金光召回半空,瘋狂生長,重新變為無窮無盡的魔物。

    從遠方看去,以鎮魔塔為中心,整片天地變成了金色的漩渦。

    不可名狀的魔物,張開獠牙利爪,帶著晦澀難聞的咆哮,匯聚成一條長龍,砸向鎮魔塔頂。

    而衝擊的中心,一道劍光被魔物的海洋淹沒,只能偶然看到一個白色的亮點,猶如大浪之中的一點微末火光。

    這樣的衝擊,也不知持續了幾天幾夜,那道劍光似乎擁有無盡的生命力,無論衝擊有多大,都壓不住劍鋒之內所藏的倔強與頑強。

    但頑強並不能當勁兒使,人力終有窮盡之時。

    天魔或許也有,但蒼穹之外的底蘊,對於一個凡界的螻蟻來說,就是無邊無際。

    鎮魔塔已經掛滿了碎肉,下方的平臺變成了紅色的海洋。

    左凌泉站在高塔的飛簷之上,手持玄冥劍和驚堂劍,數百萬次的揮舞,已經超越了握劍以來揮劍的次數總和,雙臂早已麻木,只是機械式的揮劍斬擊,劈碎迎面衝來的蝗群。

    左凌泉的眼神依舊銳利如劍,好似處於出生以來的最巔峰,強大到足以讓任何正視雙眼的生靈窒息。

    但相較最初已經緩慢許多的揮劍動作、身上來不及恢復的無數傷痕、被血水染紅的衣袍,無不預示著這具體體魄,已經被壓榨到了最極限,每揮劍一次,燃燒的都是血肉與意志。

    意志上的考驗,比肉體的疲憊更為可怕。

    能用的補給早已消耗乾淨,梅近水強撐起身體幾次予以協助,又倒下,左凌泉也早就到了極限,明白現在做的是無用功,強撐一刻就在肉體的痛苦中多呆一刻,心底早已生出放棄掙扎的念頭。

    而天上的太陰神君,也在無時無刻‘低語’,提醒他——只要打開封印,你就是天神之子,能活下去,獲得改變一切的力量。

    左凌泉數次想要一劍劈開封印,去拿那唾手可得的龐大力量,來對付眼前的無邊魔物。

    但最後時刻左凌泉總是剋制住了,因為他知道天地沒有思緒,只是在回應他對力量的渴望,那些說服自己的想法,都是從他心底產生,根本就沒有什麼天神低語。

    只要長生道打開,進來的就是天魔本尊,遠比眼前這些尚能用劍對付的魔物可怕。

    他所能做的,只能是靠著自己意志力抵禦誘惑和痛苦,多撐一秒是一秒,至於撐下去為了什麼,他不知道,或許是在等待著馳援,也或者是不想死在身後女子之前,反正他得撐下去,他的意志不可能比體魄先倒下!

    梅近水來到了塔頂,靠在左凌泉身後的屋簷上,一襲白裙染成了血紅色。

    原本似醉非醉的桃花美眸,已經有些失神,但手指還是微微抬起,壓榨著體內最後一絲力量,化為青色流光,治癒左凌泉傷痕累累的身體。

    這點力量,在此時已經起不了什麼作用,梅近水知道,左凌泉早已經到了極限,想不通為什麼他現在還站在面前。

    至少她在起身幾次後,已經徹底撐不住了,仙君的心智,也扛不住這種無窮無盡的絕望。

    體內的最後一絲力氣,梅近水不想浪費在這種無意義的掙扎上,嘴唇動了動,以微弱聲音開口:

    “過來躺下吧,我忽然又想和你死在一起了。”

    左凌泉機械式的揮劍,劈碎當空壓下的妖魔,可能是察覺到梅近水意志處於崩潰的邊緣,咬牙吐出一句:

    “放心,有我在,你就死不了。”

    話語無比自信,哪怕連說話的聲音都已經有氣無力,自信與決然,還是體現在了每一個字裡。

    梅近水聽見這自信的言語,明白自己意志出現了動搖,咬破下唇,壓下心中出現的放棄念頭,想起身繼續幫忙禦敵。

    但無論她意志如何驅使,都再難撐起這具油盡燈枯的身體,只能把最後的一點力氣,化為了輕聲言語,嘗試著給左凌泉鼓氣,消減他意志上的煎熬:

    “要是咱們活著出去了,我滿足你一個願望。”

    左凌泉沒有力氣再說話,但明顯在聽著,這也是他喚醒意志,讓自己別失神的唯一方法。

    “你儘管往離譜的方面想,本妖女什麼事兒都敢做,就怕你不敢想。”

    梅近水有氣無力說著話,露出了一抹熟悉笑容:

    “你可是小淫賊,不好意思用來糟蹋姑娘的手段,可以全往我身上招呼。”

    這離譜又不合時宜的話語,說起來還真有點作用。

    左凌泉倒不是被‘隨便糟蹋’觸動,而是想起了背後等待的一位位佳人,每一張臉頰都近在眼前,歡聲笑語如在耳側,他要是放棄揮劍,就永遠看不到了。

    左凌泉繃緊心智,出劍的動作快了一分,但全靠意志支撐著體魄,此舉也不過是加快生命力徹底耗乾的速度。

    漸漸的,一襲血衣的劍客,滿頭長髮間出現了一抹白色,繼而越來越多。

    梅近水知道左凌泉堅持的時間,早已經超過了身體和意志能承受的極限,覺得他下一刻就會倒下,但偏偏身形又堅若磐石,似乎永遠不會停下手中的劍鋒。

    梅近水不明白他為什麼能撐倒這一步,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自譽為道心堅定,但意志尚未渙散,卻連身體都撐不起來。

    梅近水數次鼓起勇氣,想要抬手,哪怕治癒面前男子身上的一點點傷痕,但枯竭的氣海,卻讓她連抬起手指都是奢望,只能靠在屋脊上,看著已經壓榨所有生命力的男子,往前揮出一劍又一劍。

    梅近水的心緒,從絕望、無力,變為感動,再到成為單純的揪心,面前的男子尚未放棄,她已經不忍心在這樣躺在背後,看著對方忍受著這世間最極致的煎熬。

    梅近水想閉上雙眼,讓腦海裡的畫面,徹底停留在男子不屈的背影上。

    但這想法無疑太過自私,畢竟讓她活著,可能是男子還在拼盡一切堅持的唯一目的。

    唰唰唰——

    兩把揮動的仙劍,動作越來越慢,而身上的傷口也越來越多。

    左凌泉銳利如劍的眼神始終沒變過,但雙臂卻好似慢慢失去了感覺,不再受意志的控制。

    兩把仙劍都有劍靈,此時更多的,是劍靈在拽著他的胳膊揮劍。

    但無論如何努力,如何頑強,眼前無窮無盡、生生不息的魔物,就好似永夜之地的夜幕一樣,永遠沒有迎來曙光的一天。

    左凌泉極力壓制著心底的一切情緒,只用心念告誡自己,他還沒有到極限,如果玉堂在這裡,肯定比自己撐得久,他作為相公、作為男人,怎麼能不如媳婦。

    左凌泉拼盡全力硬撐著,卻難以抑制的陷入了過往思緒之中,回想著一路走來的一幕幕,感受也在現實的絕望與記憶的美好之間逐漸變幻。

    左凌泉知道,他只要徹底沉淪與思緒,人就倒下了,所以想盡一切辦法,喚醒著逐漸麻木的神魂,但眼前的景物,卻變得越來越黑。

    手中劍鋒依舊在動,渾渾噩噩間,左凌泉不知道又撐了多久,一聲咆哮,忽然從天外傳來,剎那間響徹整片天地:

    “嘰——”

    同樣渾渾噩噩的梅近水,清醒了幾分,轉眼看向了遙遠的南方。

    赤色火焰,劃破南方的蒼穹。

    體型如山嶽的糰子,拖著火焰尾跡,從天際飛馳而來,背上還有兩道人影。

    糰子尚在天際盡頭,便噴出了一道火焰。

    轟隆——

    天地巨震,火焰掃過天際,瞬間衝散了蝗蟲過境般的百萬魔物。

    左凌泉站在飛簷之上,手中雙劍,在火焰衝擊過後,終於停頓下來,轉眼看向大地南方,眼中露出了狂喜,發出一聲沙啞怒吼:

    “啊!”

    “嘰!”

    梅近水渙散的眼神也瞬間恢復,垂死病中驚坐起,來了一句:

    “還是鳳凰好使……”

    而一聲暴怒的嬌喝,也出現在天地之間:

    “兩儀奉神詔,一念混沌開!”

    身著金色龍鱗長裙的高挑女子,手持兩把金鐧,第一時間衝出,在半空之上畫出了一個巨大的法陣。

    崔瑩瑩緊隨其後,以奔雷之勢,衝到鎮魔塔上,抱住了氣若游絲的梅近水,以及孤身鎮守天門近半月,從飛簷上搖搖欲墜的白髮男子:

    “凌泉?!師尊?!”

    左凌泉早已經脫力,靠在瑩瑩姐身上,甚至沒法說話,只是遙望著天際。

    隨著玉堂一聲“混沌開”後,南方的天際上空,驟然被撕開五個空間裂口。

    裂開後方,是豔陽高照的廣袤大地,數萬萬劍拔弩張的修士,如臨大敵望著這邊,站在最前方的是手持法杖,身穿淡金法袍的吳尊義。

    唰唰唰——

    隨著吳尊義和上官玉堂在兩側同時做法,打開空間通道,無數道人影相繼飛出,落入了這片天地。

    商寅持著八角銅錘,和陽神東方燭照、海神冥河老祖一起,直接飛到天幕之下,合力施展神通,瞬間封住了傾瀉而下的洪流。

    黃潮老祖和妖王藤笙,無論前些日子和九洲仙家關係如何,在聽見有天魔降世後,此時同時來到了永夜之地上空,以通神劍術清掃殘存的百萬魔物。

    武神紫霄身披戰甲,手持長槍來到群山之上,帶著數千紫霄城門徒,在廣袤大地上列陣備戰;九尾狐則帶著無數大妖,出現在了戰場外側。

    轟隆隆——

    隨著九洲首腦現身,跟隨而來的修士越來越多,破空聲逐漸變成了震耳欲聾的轟鳴。

    商寅發現降魔神器甦醒,就開始和吳尊義研究對策,等梅近水告知他永夜之地的存在,便著手打造出了空間遷躍的陣法。

    左凌泉和梅近水再度消失,商寅和上官玉堂都猜到了兩人到了永夜之地。

    商寅本想趕在正道之前,獨自來到永夜之地,配合梅近水打開長生道。

    但商寅剛啟動陣法,按照梅近水提供的距離,查看永夜之地的情況,就發現了永夜之地‘天魔肆虐’,驚的他直接放棄了孤身前往的想法,把永夜之地的變數通告九洲。

    天魔滅世的心理陰影,早已深入九洲生靈骨髓,一損俱損的壓迫之下,九洲所有仙家勢力,在短短數天之內,展現出了堪稱恐怖的集結能力。

    五個巨型的空間陣法,在人族五大洲的要地佈設完成,而所有幽篁以上的修士,幾乎全在空間通道外集結,不過轉瞬間就有上萬高境修士出現在了這片天地。

    其中大部分認識,但還有少部分,是從來不在修行道顯山露水的隱世巨擘,其中半數身著道袍,趙無邪便跟著一個背劍的老頭子位列其中。

    左凌泉愣愣看著東方天際之上五個巨大裂口,很快就發現了尊主劍皇的身影,後面跟著些許女子,黃靜荷、韻芝阿姨都在其中。

    “左凌泉!”

    姜怡身著一套獸面仙王鎧,幾乎武裝到牙齒,背後跟著程九江甚至是棲凰谷的蘭芝夫婦,甚至還有一隻大螃蟹;吳清婉也在其中,提著一根和二叔差不多的木杖,冷竹因為不能打,倒是被攔在了另一頭。

    姜怡和清婉,瞧見他渾身是血,都是臉色大變,直接飛了過來。

    糰子在送完人後,就迅速變小,化為白色炮彈,一頭撞近了梅近水懷裡,委屈焦急,“嘰嘰嘰……”,估計在說——鳥鳥來晚了……

    湯靜煣和靈燁在一起,後方還跟著身穿重甲的司徒震撼、上官霸血等鐵簇府門徒。

    謝秋桃和仇大小姐待在一起,此時從向陽山過來,只比上官玉堂慢了一步。老陸也提劍跟在後面,可能是覺得五哥說服不了天魔,並沒有帶著。

    謝秋桃提著彩繪琵琶,第一時間就是當錘子用,去掄到處亂飛的魔物;仇大小姐則是提著劍,飛身來到了鎮魔塔跟前,震驚看著周邊的血海。

    轟隆隆——

    不過轉瞬之間,九洲所有仙君以及仙家勢力的首腦,都到了永夜之地的上空。

    所有人如臨大敵,無窮無盡但道行並不高的妖物,不過頃刻間就被各顯神通滅的一乾二淨,連渣都不曾剩下。

    武神紫霄作為武修,對陣天魔,必然頂在前面,此行和上官玉堂一樣,都是抱著死志。

    瞬間清掃乾淨小妖魔,讓門徒結陣後,紫霄以神識巡視一圈兒,發現永夜之地沒啥異樣,就飛身來到鎮魔塔前詢問:

    “天魔藏身何處?”

    左凌泉已經脫力,被崔瑩瑩以及兩個不認識的玉階境女醫師迅速治傷,梅近水同樣如此。

    發現整個九洲的仙家巨擘,都來到了永夜之地,左凌泉說實話有點無語,靠在瑩瑩懷裡,微微抬手,指了指天上:

    “在外面,還沒進來。”

    崔瑩瑩眼裡滿是心疼,光是看師尊和左凌泉的模樣,她就能體會到兩人這些天經歷什麼樣的絕望。

    梅近水差點死在這兒,心裡帶著三分劫後餘生的慶幸,她緊緊握著摟著糰子,看向天幕:

    “天魔收到了塔內殘魂的位置信息,在天外破門,我嘗試過,根本封不住,遲早會進來。你們趕快想對策。”

    話音剛落,被三名術法仙君合力封印的天幕裂口,就發出‘咔咔——’的響聲,繼而金光湧入,被打碎的魔物殘骸,又變成了光點懸浮而起。

    “嘎——”

    一聲晦澀難懂的咆哮響起,整個永遠之地霎時間鴉雀無聲。

    在恐怖威壓之下,連幾名仙君臉色都是一白。

    商寅眉頭緊鎖,再次合力封印的同時,開口道:

    “有強敵在構建天地通道,封不住,爾等可有對策?”

    上官玉堂站在左凌泉跟前,瞧見此景,眼神冷了下來,和其他幾名仙君眼神接觸後,開口道:

    “打還是拖?”

    在場九名仙君,都是一洲拍板拿事兒的人,也代表了整個九洲修行道的意志。

    但他們所有人都沒經歷過上古天魔滅世之戰,知道天魔很強大,但不知道具體有多強大,直接開打,沒人有這個自信。

    左凌泉被醫療術法不遺餘力治癒,不過片刻間,滿頭長髮又恢復了黑色。

    他手持雙劍,強行起身,站在鎮魔塔之巔,開口道:

    “天魔連我都打不死,有什麼好怕的?它今天敢進來,我非把它頭割下來當夜壺……”

    左凌泉在鎮魔塔頂孤身捍衛天地數日,受盡常人難以想象的絕望與煎熬,心裡顯然有無邊火氣,說話很糙。

    不過這話也確實在理。

    左凌泉一個二線巨擘,都能在這裡,孤身抗住天魔之威堅守數日,他們一群舉世無敵的仙君,還能差上半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