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二百八十一章 山海行(28)

 羅術看了這位自己的老兄弟一眼,認真以對:“之前答應他們,是因為擔心黜龍幫萬一就此垮了,天下大局定下,咱們也沒有翻身的機會,可你看現在,東都軍不堪一擊,馮無佚明顯跟張行早有聯絡,他們真要逃,只從馮無佚那裡逃走便是,大不了從西側挨著我們這邊逃,我們絕不趁人之危,來做阻擊、追擊......你看如何?反正,他們之前也沒說要全軍從我們這裡走,更沒有告訴我們提前突圍的事情......是他們失信在先。”

 張公慎心已經沉到底了。

 不光是羅術臨陣變卦,更重要的是,按照他對羅術這個老大哥、老上司的理解,就連現在這話都未必能作準.....真要是黜龍幫選擇從馮無佚營中逃去,只要東面薛常雄稍微展現出一點阻擊能力,或者白橫秋覺黜龍幫主力從此處走飛身,那他羅術羅總管必然毫不猶豫再度變卦,起兵與薛常雄左右夾擊陷入馮無佚大營的黜龍幫主力。

 甚至更極端一點,都不需要等到這些跡象出現,只要黜龍軍主力露了怯,從了他,這位羅總管就有可能二度變卦,像餓狼一樣撲上去。

 一念至此,張公慎不由嘆了口氣。

 白顯規見狀略顯詫異:“公慎,不相干的人罷了,何至於此?”羅術也眯眼來看。

 張公慎再度搖頭:“總管、白大哥,我雖稍微同情黜龍幫,也跟黜龍幫的一些人交好,但卻不至於為黜龍幫嘆氣,我之所以嘆氣,是因為總管的這話,那張三張席居然早就預料到了,剛剛讓人傳話時就做了交代.....只不過他說的難聽,我一開始不想平白惹總管生氣,這才沒說。”白顯規一時愣住。

 羅術當即色變:“張三怎麼說?”

 “他說......他說總管你這個人野心勃勃,卻又畏強凌弱、唯利是視,以至於輕狡反覆、素無德律,始終一狡賊而已,故今夜臨陣見變,必有僥倖之心,徒生惡念。”張公慎低著頭,一字一句,清晰無誤,似乎是怕記錯了字一般。“所以,他讓我轉告總管,今夜,總管你按照約定調離部隊也好,不調也好,他都要親自帶領黜龍軍主力英傑,從幽州軍大營中突圍出去!到時候,天命歸誰他不管,只咱們倆家夜間刀槍交加,奮力一搏,誰生誰死,就不用問天意了!”

 羅術目瞪口呆,繼而嘴角幾乎是忍不住跳動起來,半晌方才止住,繼而站起身來,卻又顯得搖搖晃晃,似乎是蹲的太久了一般。

 立木望臺上狹窄,白顯規、張公慎都近在咫尺,本能去扶,卻不料羅總管已經扶住了一旁的立木,然後望著眼前混亂而龐大的夜間戰場放聲大笑,笑聲震動中軍,下方軍士都來看。

 白、張二人心驚肉跳,便要來勸。

 孰料羅術忽然止住大笑,只是搖頭,輕聲來對:“知我者張三是也,今夜倒是被他拿捏住了......告訴魏文達與趙八柱,黜龍軍今夜突圍,河對岸是偏師、誘餌,馮無佚那裡才必然是黜龍軍真正突圍方向,且傳軍令,讓魏文達領兵一萬,從後軍繞出來,到馮無佚大營身後截殺;讓趙八柱領軍六千,從西面王臣廓營中過去,繞到側後去攻擊黜龍軍大營;我自領兵數千去馮無佚營中與薛大將軍作夾擊......營中就交給你們二人了。”

 白張二將不敢怠慢,俯身稱是,結果羅術早已經不耐煩,直接運行真氣,從望樓上跳了下去。

 張公慎近來一陣奔波,修為已經到了凝丹節點,卻不敢展露出來,只跟白顯規一起爬下去......而他在後面,一轉身,便藉著火光覺,一個立木上居然有個明顯凹陷進去的手印,儼然是之前有人憤恨至極,藉著修為留下了這麼一個印記。

 但不管如何了,他張公慎今夜不辱使命。

 很快,西北面的幽州軍大營整個轟然啟動,與隔著狹窄馮無佚大營的東北面河間軍大營遙相呼應,似乎要將馮無佚部營寨內奮戰的黜龍軍給活活夾死。

 見此情況,隔著大河的白橫秋微微皺眉,以至於徐世英成功突破了東都軍右側大寨都沒有什麼反應,而另一邊,戰場的西南方向盡頭,正在一個小坡上宴飲的李定舉杯一飲而盡,繼而當場嘆了口氣:

 “竟是羅術反了水!張三這廝今夜已經多了三分勝算!”

 張十娘替自家丈夫斟了一杯酒,含笑來言:“夫君不是說了嘛,如今我們無兵無卒,只我們夫婦二人,便是與張三對上,也只是自取其辱,這一局已經跟我們無關了!”

 李定端起酒來,苦笑一聲:“話雖如此,我卻與張行有個事關重大的賭約在這一局上,結果連上桌的機會都無,將來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張十娘思索片刻,認真來勸:“現在的事情是時運所致,多思無益;將來天下人的看法,卻是看夫君將來的作為與成就......我自當年楊幕中見夫君,便一直相信夫君將來必成大器,而夫君將來成大器,誰又會因為這大器成就前的一些打磨而恥笑誰呢?”

 李定笑了笑,看著自家愛妻來言:“欲成大器,必要打磨,但人都是肉體凡胎,卻也經不住打磨,尤其是有些打磨過後,將來能成的器便未必是之前想成的樣子了。”

 “都是我之大器。”張十娘來不及仔細思索,便毫不猶豫來對。

 李定再度笑了笑,端起酒杯來,再度一飲而盡,待放下酒杯,不去理會下游戰場之激烈晦暗,反而心中微動,想起兩個人來,然後再笑:“若是這般說,我也的確怨不得人......當日自詡大器者,何止是我一人?禁受時局造化,以至於漸漸不堪者,又何止是我?當此大戰,我還能持酒觀戰,卻不曉得白三娘與秦二郎如今在哪裡打磨?將來又成什麼器?”

 三更將過,龍囚關關外,大河南岸一處渡口的待渡木棚下,藉著雙月的月色,秦寶裹著一件毛皮氅,靠在一個木椅上,猶然瑟瑟抖......他不是凍的,而是傷口週期性作,疼痛難忍,牙關難平......坦誠說,這不是壞事,因為相較於兩日前還不能力,外加真氣經脈阻斷,以至於病時完全無法行動的局面來說,如今秦二的傷勢堪稱恢復的一日千里。

 便是眼下疼痛,也只是疼痛,不耽誤他動真氣保護自己,或者強行運動了。

 坦誠說,此時的秦寶,心裡已經有了要疼痛一輩子的覺悟,但卻已經放下心來了。

 就在傷勢大大好轉的秦寶身前,赫然立著一名須花白的老者,其人之前只是看著頭頂雙月呆,並沒有去看病的身後之人,卻正是從東都飛速逃離的前大魏尚書左丞、滎陽留守大使、號稱大魏智囊的張世昭。

 不過,待秦寶一陣作稍緩,張世昭還是第一時間回頭出言:“如此說來,秦二郎倒與老夫無二,都是亂世顛沛後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結果卻造化弄人,覺得此番再不追上,便沒了機會......所以才辛苦至此?”

 “是!”秦寶疼痛稍卻,頂著滿頭大汗來答。“張公,咱們不要耽擱了,我現在身體好轉,可以登船了,我來施展修為,割斷鐵索,咱們速速渡河!說不得還能趕上張三哥突圍的局面,盡力做些事情。”

 張世昭點點頭,他此時也只能點頭:“好。”

 見到張世昭同意,秦寶努力站起,運行真氣,只一鐧便砸斷了渡口木棚前拴著的一條小船,卻不忘從懷中取了一錠銀子,扔在木棚椅子上,這才上船。

 張世昭在側,目睹整個過程,卻並無言語,只是低頭上了船。

 而就在秦寶和張世昭一起登上這艘鎖在渡口的小船時,這條大河的盡頭,送走蘇靖方不過一個下午和半個夜晚的白有思也已經收拾妥當,卻是在河口處先行登上了一條大海船。

 跟秦寶能夜渡不同,白有思為了此番出現,在之前數月內蒐羅了整個渤海、無棣、登州的海船、河船,彙集了一個大小船隻數百艘的艦隊,而且要帶著足足五個營一萬名戰兵,數量儘可能多的物資、軍械補給,包括七八名頭領在內,一起出行。

 所以,即便是已經準備妥當,她也要等到天亮才能出。

 只不過,不曉得是憂心張行有所感,還是修為極高的她心血來潮所致,根本睡不著的白三娘提前登上了作為旗艦的一艘大海船。

 夜色中,聽著河口的潮水聲與流水聲,感受著東面海天之間隱隱如潮的龐大自然輝光,堂堂天下第二年輕的宗師,居然有些失神。

 又過了一陣子,秦寶和張世昭登上了大河北岸的大堤。

 此時,是四更時分,相對於大河河口處還非常黑的西面戰場上,披著白色短氅的張行一馬當先,騎著黃驃馬,在張公慎的接應下,率部湧入了已經非常空虛的西北面幽州軍大營。

 又過了一刻鐘,前方當面生勢不可少的接戰,張席毫不猶豫,換了一把尋常鐵槍的他揮舞鐵槍,釋放出了自己代表性的龐大寒冰真氣,周圍隨從的黜龍幫精銳、各營骨幹,紛紛隨之加入,彙集一體。

 得此助力,真氣瀰漫擴散,幾乎席捲幽州軍大營,繼而平地生起一團霧氣。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遮蔽了月光許久的雲氣此時反而漸漸疏離,白橫秋隔河去看,不用真氣感觸,只是肉眼目光精銳,便看到了一幕。

 更不用說,那團巨大的霧氣中此時爆出了前所未有的喊聲!不是喊殺聲,只是夾雜著笑聲的大喊聲!

 大概是因為黜龍幫喊慣了口號,不過片刻,兩岸內外,整個戰場便都聽得清楚。正是:

 “白公妙計安天下,賠了東都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