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一百六十章 隴上行(9)

 
崔肅臣不明所以,只是點點頭,藏在懷裡,便往前面去了。

 
走到前面,早有宗族兄弟來告,說是有客人自西面來,在與叔祖閒聊。

 
崔肅臣便是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也只

 
好等在側院廊下,等了片刻,一時無聊,便乾脆就在廊中翻出那本幾張紙縫在一起成的小冊子來。

 
打開一看,上來第一句話就是:「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餘。黜龍幫當奉天道而順人道也。」

 
這話口氣太大,饒是前一句已經聽過了,此時看了後一句,也不禁立即嚇了一跳。

 
再往後翻,赫然是之前種種施政綱領,而且寫的極為詳細,譬如之前那日議論的一些政策,如重科舉、強制少年築基識名,寬刑律,不連坐,開釋官奴,燒高利債之類,也在其中,如此細緻,自上而下羅列清楚,分道分明……居然一時看的入了迷。

 
區區一個小冊子,不過幾頁紙,他須臾看完,復又翻回來繼續看,反覆看,一直到有人來喊,方才收起來藏入懷中,往堂上而去……也是讓來喊他的晚輩感慨,不愧是臣字輩最出色的一位,居然手不釋卷,立在這裡等長輩傳喚的機會也要看書不斷。

 
入得堂上,客人已經走了,崔二郎朝坐在主位上的小叔祖,也是崔氏大房中的輩分最高的一位,同時還是前東齊登州大都督,還是楊斌的正經親家崔儻,俯身一拜,便坐到了一旁。

 
崔儻穿著一身簡單樸素的麻布衣,先擺弄了一下身前的一些奇珍禮物,然後摸了摸其中一顆黑色玉石棋子,方才抬頭來看:

 
「你之前去武陽軍中見了那些人,只說那個李四最為出眾,跟著他回武安走了一圈,然後又去平原見張三,恰好聽說這倆人是東都舊友,你覺得這兩人各自如何?孰上孰下?」

 
崔二郎沉默了一會,認真來答:「李四郎這個人,許是之前在東都壓抑久了,此時稍作伸展又被四面夾住,所以顯得格外恢弘嚴厲,是個有野心但不能伸張的人……不過,他治軍整肅,待人也有身段,尤其是,那武安郡卒,區區一年多,格外整齊,明顯勝卻河間大營士卒許多,更不要說黜龍軍了,所以,絕對不可以輕視。」

 
「有野心,有能力,而且尤其是擅長兵事,但受制於形勢嗎?「崔儻若有所思。「那這種人還是要儘量示好不要得罪的,否則一朝開了枷鎖,咱們家又在人家門口,說不得就要做了猛虎下山的踏腳石。」

 
「確實。」

 
「那張三呢?」

 
「張三郎這個人,也是個有大野心的人,而且腦子非常清楚,別人造反,只是早一步看一步,最多是看個兩三步,約束下軍紀就了不得了,但此人造反,好像一開始就把新朝制度給想好了,想著要如何吸取教訓,建立一個全新全樣的新朝了……戰略規劃,敵我分野,更是一開始便門清。」崔二郎正色道。而且,官僚怎麼挽留,民心如何拉攏,豪強怎麼防備,士人怎麼結交,世族要的是什麼,軍隊該怎麼分派,地方上政務從哪裡開始,他似乎也都一清二楚。所以,看起來好像什麼都做得不是太好,卻總能事情串在一起,形成一個整體,來一起發力。」

 
崔儻沉默許久,也覺得匪夷所思:「照你這說法,他像是個前半輩子積年研究如何造反,如何建立一個新朝的人了?而且還能學以致用?莫不是真的黑帝爺點選?畢竟來了個副司命,後面肯定是大司命點頭的。」

 
「有點像……」崔肅臣嘆了口氣。「但是怎麼說呢?無論如何,懂得太多了,而且太遠了,反而給人一種不切實際的感覺,總覺得會在哪裡栽跟頭。不像李四郎,昔日在東都隱忍過了頭,在武安沒憋住,顯得真實了許多。」「

 
「這倆人怎麼成友人的?」崔儻詫異來問。「他們倆當日在東都,難道沒有相約「相避於天下「?「

 
崔肅臣一聲不吭。

 
「孰上孰下看來也沒必要問了?」

 
「是……只能說強弱分明。」:

 
「那你覺得該怎麼

 
做呢?「崔儻回過神來,繼續來問。「李四暫時過不來,好生維繫著便是,張三這裡馬上就要來了

 
「七郎跟叔祖說了嗎?」崔肅臣回過神來,正色來問。

 
「田宅什麼的無所謂,大周授田還是我們祖上推行的呢,人家又沒要搶。崔儻乾脆以對。「倒是你覺得宗族裡的名冊要不要交?而且,黜龍幫過來以後,要不要派幾個子弟投效一二?投效到什麼程度?」

 
「我覺得到交名冊這一步就就行了,有叔祖在,交名冊又算什麼?」崔肅臣乾脆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沒必要刻意投效…....因為這種人想的極遠不說,還都是一套新東西,要麼敗則萬年不能翻身,要麼勝則進取天下,咱們若是再弄錯了又要幾十年不得喘息了。當然了,人心難服,下面子弟誰有心思,咱們也不攔著就是。」

 
「好。」崔儻點點頭,擺手示意。「你去辦!直接按照他們要求來便是,咱們只做順民,看他到底是不是真講道理。

 
崔肅臣即刻起身,轉身告辭出去,卻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將懷中冊子給對方看。回

 
隔了一夜,二月間第二場春雨再度落下,這讓大部分春耕都已經完成的河北大地稍得復甦之態。自清河郡最北面的武城、清河兩線繼續往西,紅山下,鄰郡武安赫然也被雨幕遮蔽,恰如四年前的那個春時。

 
下午時分,永年城內的郡府後院聽著外面的雨聲發呆的李定眼圈發黑,略顯煩躁的將手裡的小冊子給合了起來。

 
然後繼續坐在那裡發呆。

 
片刻後,張十娘捧著一碗香氣撲鼻的粟米羹進來,看到這一幕,不由一聲嘆氣:「四郎,當日在東都,你與張三難道沒個約定,最少相避於天下?」

 
「沒有,但我已經避了呀。」李定回過神來,嘆了口氣。「他在東境起事,我來了河北……結果呢,他一轉身已經平定東境轉到河北來了!」

 
張十娘笑了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過,她也不在意,因為她始終相信對方是能成事的人,一時之挫頓,不能阻一世之長雄。

 
「其實是避無可避。」李定回過神來,也語氣和緩了不少。「欲爭天下,非河北即關中……而當時的我能得河北、關中、以及晉地任何一郡都已經算是走運了,哪裡敢放棄呢?是他太快。」

 
張十娘猶豫了一下:「你非皇帝不做嗎?」

 
「我知道你意思。」李定搖頭以對。

 
「但主要還是他非要推陳出新,而推陳出新何其難?而且怎麼就知道新路是對的?所以,我是覺得他勝算不大,而且有些方面雙方意見不大統一,所以我不願意跟他合流。」

 
「若是勝算不大……三娘為何不拉住他,反而放縱,甚至追隨?」張十娘繼續好奇來問,她是真好奇。「只是觀想所致嗎?」

 
「白三娘嗎?」李定若有所思。「白三娘先不是個顧忌成敗的人,然後也不個會追隨誰的人。她的修為擺在那裡,觀張行,只是束劍而觀其道……若張三不能成,或者能成,她遲早會利刃出鞘,倚天來斬的。」

 
「如此說來,反倒是我對四郎屬於難得了?」張十娘忽然來笑。可否先用了午飯?」

 
李定回過神來,不由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