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糖三兩 作品

第109章 第 109 章

    薛鸝離開洛陽不久,魏玠便拋下了朝中的事務,帶著魏寧到吳郡尋薛鸝。

    此時薛氏的舊宅已經給了姚靈慧,偌大的宅院,只剩下幾個過去能信得過的舊人,其餘都是姚靈慧回來安置後才入府的僕從。

    薛珂被魏玠逼瘋以後,腦子一直不大清醒,姚靈慧念著舊情始終照料著他,誰知第年的時候,他自己瘋瘋癲癲地栽進河裡溺死了。姚靈慧傷感了一段時日,流了幾滴眼淚,而後日子依舊過得快活。

    縱使姚靈慧對魏玠有千百般不滿,仍是拗不過薛鸝喜歡。加上魏玠幫她討回了薛氏的大宅,又教出了魏寧這樣討人喜愛的小女娃,姚靈慧也早就轉變了心意。

    薛鸝所住的院子裡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樹,豔麗的榴花在蒼翠的綠葉間,像是一簇簇躍動的火苗。

    魏寧坐在小窗前,白嫩嫩的小手握著筆,一筆一劃照著魏玠的教導畫石榴花,畫出來的花葉慘不忍睹,魏玠並不苛責,耐著性子說道:“不必心急。”

    躺在竹蓆上午後小憩的薛鸝悠悠轉醒,半張臉睡得發麻,醒來一摸,臉上是竹蓆印出的紅印子,她連忙摸了銅鏡來端詳自己的臉,驚叫道:“怎麼成這副模樣了!”

    魏寧聽到聲音後也跟著魏玠扭過頭去,看到薛鸝的狼狽模樣後,魏寧清脆的笑聲像是簷角晃動的銀鈴一般停不下來。直到魏玠拍拍她,說道:“再笑你阿孃要生氣了。”

    魏寧知道魏玠看著好說話,實則是最說一不二的那個,很快便收斂了笑聲。

    魏玠坐在榻前,聽薛鸝抱怨:“你怎麼不推我一下,讓我睡得面臉紅痕,我一會兒還要出府去……”

    魏玠讓人備了巾帕和溫水,沾溼了帕子後不緊不慢地給她敷上。“只需片刻便好,急什麼。”

    薛鸝的起床氣消了,此刻也漸漸平靜,瞧了魏寧一眼,問道:“阿寧在翻什麼?”

    魏寧說道:“在看阿孃的舊書。”

    魏寧哪裡看得懂,如今只是會識字罷了,胡亂翻出來,照著書上的字念,有唸錯了,魏玠便出聲糾正她。

    薛鸝也沒有注意,任由她胡亂地翻,沒想到下一刻卻聽到她一字一頓,清晰地念道:“樂安雅士集……”

    她唸完後不覺所以,繼續翻看下一本書,給薛鸝輕輕揉著臉頰的那隻手卻是停住了動作,薛鸝悄悄去看身側之人的表情。

    魏玠不鹹不淡地瞥了她一眼,緩緩收回了手,面無表情道:“好了。”

    薛鸝解釋道:“那都是好些年前的舊物,我早忘記了,一直不曾收整過。”

    魏玠也平靜道:“我知曉。”

    他當然知曉,當初特意命人來吳郡,只為查探與薛鸝有關的一切蛛絲馬跡,這座舊宅都被翻了個乾淨,任憑薛鸝臨走前燒得乾淨,還是免不了會有疏漏。那些舊人舊物,興許連薛鸝都記不清了,卻讓他在許多個深夜裡怒火中燒,心神狂亂。

    好一會兒了,薛鸝攀上他的肩頭,扯了扯他的衣袖,笑得頗有幾分沒心沒肺。“你怎得這般愛計較,瞧著礙眼,我拿去燒了便是,竟還生起悶氣了?”

    魏玠唇間溢出一聲輕飄飄的冷笑,表達他不願宣之於口的不滿。

    薛鸝坐起身,說道:“阿寧,去找祖母玩吧。”

    魏寧看向薛鸝,又看了看魏玠。

    他點頭:“去吧。”

    魏寧歡快地跑出門去後,想起還有畫要拿去給祖母看,正想回頭去拿畫,卻從窗子一角窺見父親微傾著身,衣袖疊著母親的薄衫,二人的髮絲纏繞在一起難分彼此,讓她忽然想到山野間那些密不可分的樹藤。

    機敏的侍者拉著魏寧離開,沒有讓她看到更多。

    扣在後腦的手掌移開後,薛鸝伏在魏玠肩頭小口地喘著氣,好一會兒了才拿起銅鏡,哀哀道:“臉上的紅印才消了,這下又多一個更要命的……”

    魏玠面色稍緩,仍是不忘提醒:“燒掉。”

    “知道了知道了。”

    ——

    次日清早,魏寧鬧著要釣魚,薛鸝不願外出,索性帶著她在府中的池塘邊上垂釣。她在樹蔭下支了一個小桌,命人搬來搖椅,沏了茶閒適自在地躺在搖椅上看書。魏寧喚她幫忙,她便起了身,將手裡的糕點捏碎隨意往池子裡丟,看著那些錦鯉聚在一處,張大嘴爭搶糕點的碎屑。

    “這要釣到什麼時候,若你喜歡這些錦鯉,我讓人給你撈兩條上來,莫要讓你祖母知曉就是了?”薛鸝好意說道。

    魏寧不接受她的建議,說道:“那如何能算釣魚?阿孃太沉不住氣。”

    被自己六歲大的女兒教訓沉不住氣,薛鸝也不反駁,索性坐回去將書蓋在臉上,遮擋枝葉間漏下的日光,幽幽嘆息道:“小小年紀,像你父親實在不好……”

    魏寧沒有聽到她的嘀咕,自顧自地守著魚竿。陽光灑落下來,透過樹蔭照得人一身暖意,薛鸝的睏意湧上來,半夢半醒間忽地聽到一聲驚呼,立刻清醒了大半,忙坐起身看向魏寧。

    魏寧一隻手上拿著半塊糕點,另一手捂著嘴,指縫間隱隱透出殷紅,不等薛鸝開口問,她便嚎啕大哭地跑向薛鸝,而後哇的一口,朝地上吐了口攙著糕點的血水。

    魏寧口齒不清地說道:“血……阿孃……”

    薛鸝腦子裡嗡的一聲響,被她張嘴滿口血嚇沒了半條命,慌忙抱起魏寧跑去找魏玠。

    “魏玠……魏玠!”

    薛鸝的聲音中不自覺已經帶了哭腔,聲線都是抖著的。魏玠腳步匆忙,從屋子裡走出來,見到母女兩人皆是淚眼朦朧神色慌亂,再瞥見魏寧嘴上的血絲,心下立刻了然。

    他將薛鸝懷裡的魏寧接過後,出聲安撫道:“鸝娘,不是什麼大事。”

    薛鸝一愣,正想再問,卻見魏玠將魏寧放在地上,而後他無奈道:“掉顆牙而已,哭什麼,將你阿孃嚇得不輕。”

    “什麼?”薛鸝反應過來,羞惱地看向魏寧,“你為何不說清楚?”

    一路上害她嚇丟了魂,連家僕都被嚇得不輕。

    魏玠已經端了杯冷茶出來,讓魏寧漱了口,將口中血水吐乾淨。

    薛鸝跑得急,此刻還沒緩過氣來。魏玠拍了拍她的後背,解釋道:“來吳郡的路上阿寧的乳牙便開始鬆了,我與她說過一次,興許是見了血便慌神,我說的話全然忘個乾淨。”

    說完後,魏玠低頭看向魏寧,語氣微沉,含了幾分警告的意味。“向你母親賠不是。”

    魏寧聽到他這樣嚴肅的語氣,立刻明白魏玠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連忙抱著薛鸝的腿認錯。“阿孃莫要氣惱,是女兒錯了。”

    她本來只是覺得有趣,想讓阿孃看看她,誰知道薛鸝會被嚇得六神無主,淚眼朦朧地抱著她跑去找魏玠。

    魏玠知曉她讓阿孃不悅定會責罰,一時間也將她嚇得不敢開口解釋,到了魏玠面前便更不敢吭聲了。

    不過是鬧劇一場,薛鸝自然不會生氣,見到魏寧仰著頭撒嬌,豁著一顆牙的模樣實在滑稽,她便又笑開了,意識到她在笑什麼,魏寧用手指去摸自己缺牙的位置,小臉皺成了一團。

    “莫要總是用舌頭去舔,牙會長歪。”魏玠提醒後,魏寧的表情更難看了,蹭蹭幾步跑進屋去拿了銅鏡照。

    等薛鸝進屋的時候,她已經撇著嘴開始掉眼淚了。

    魏寧沒想到自己缺了一顆牙會是這般可笑的模樣,即便魏玠告訴她牙會再長出來,依舊沒有消解她的悲傷。

    薛鸝實在不是個體貼的母親,只要魏寧一張嘴她便忍不住笑,以至於魏寧更加在意自己的豁牙,整整兩日都不肯張口說話,即便要說話,也總是捂著嘴含糊地出聲。

    魏玠安撫一番後,總算讓她暫時忘記了豁牙的煩惱。薛鸝為了讓魏寧高興,帶她乘船賞荷花。

    蓮葉田田,遊船從一片碧綠中穿過,薛鸝從小船中探出半邊身子,折了蓮蓬丟到魏玠懷裡,魏玠剝開蓮子遞到她嘴邊。

    她問:“苦嗎?”

    “不苦。”

    得到回答,她才張開嘴。

    魏寧指著不遠處將腦袋埋到水下的野鴨,驚喜地喊道:“鴛鴦!阿孃,是鴛鴦!”

    魏玠朝她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望見兩隻野鴨,他收回目光,面不改色地剝著蓮子。“並非成雙成對的水鳥都是鴛鴦。”

    而薛鸝則望著魏寧的豁牙,別開臉想要抑制臉上的笑意,卻沒有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魏寧也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大哭了起來。

    魏玠終於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薛鸝。

    她無奈道:“都怪我,怎麼就忍不住呢。”

    魏玠嘆口氣,只好重新哄魏寧。

    終於又一次哄得魏寧不哭了,薛鸝小聲嘀咕:“究竟是跟誰學的,這樣愛哭。”

    魏玠想起薛鸝上一回貪戀口腹之慾,胡亂吃了不少東西,夜裡牙疼到捂著臉默默流淚,連帶著魏寧小小年紀,也學做他的模樣,扒在床榻邊安慰她。

    思及此,魏玠不禁低笑一聲。

    心思敏感的魏寧察覺到,立刻瞪大了眼,薛鸝不合時宜地添了一句:“怎麼連你也笑話她?”

    於是方才安靜下來的小船,復又響起斷斷續續的抽泣與嘆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