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半浮生 作品

第四十章 心中之劍,閒走人間八萬裡

 張小魚在感受到前方雪中的那些劍意的時候,本以為在那裡等著自己,會是那個一開始便在旁觀的鐘掃雪師兄。

 然而並不是。

 而是那個劍無名人亦無名的黑袍劍修。

 那個曾經在幽黃山脈上與卿相一戰,而後離去的五百年前的劍宗弟子,便安靜地站在那處山谷大湖邊,不知道在看什麼東西。

 雖然滿谷白雪,然而一口大湖想要結冰,自然不是朝夕之事。

 是以湖水寧靜,卻依舊清澈深幽。

 像極了人間某些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

 誰說人間就不能是一個看著天空的姑娘呢?

 張小魚本以為他應該已經走遠了,卻沒有想到他依舊留在東海境內。

 不遠處山頂雪中時有劍光掠過,依稀可以看見那些大雪山峰之上一些頗為繁華的劍宗建築。

 這裡離東海劍宗並不遠——或者說這裡本就是東海劍宗的地盤。

 張小魚懷裡的那封信上的劍意依舊在安靜地流轉著,這個年輕的白衣劍修平靜地走了過去,站在了湖邊,想了想,說道:“師兄?”

 這句話與先前鍾掃雪那一句頗為類似。

 五百年前的劍宗弟子,自然誰都不會認識。

 不說張小魚,便是李山河來了,都不會認識。

 像他們這樣的人,往往混跡在人間,而後偶爾留下一些長生久視的劍仙傳說,便換了個地方繼續安靜地活著。

 只是也許是安靜地活了太多年,想要活動活動,也許真的在當下人間,被什麼東西所打動,於是走了出來,時不時地掀起一些波瀾。

 黑袍劍修平靜地說道:“是的。大風歷四百七十八年的劍宗弟子。”

 張小魚眯著眼睛想著,那真的是很老的師兄了。

 比曾經南衣城外的那個老師兄要老,比鍾掃雪要老。

 這樣老的人,聲音還很年輕,那隻能是妖修。

 就像磨劍崖上那個白裙女子一般。

 這樣一句簡單的對話之後,二人便都沒有再說話,只是低頭看著那口湖。

 湖邊稀疏地立著幾株葉子落光了的樹。

 枝頭掛雪如白梅。

 張小魚抬頭靜靜地看著那幾棵樹,那些雪中劍光,以這樣的視角去看,便像極了只是困於一樹之間,自這處白雪枝頭,飛到另一處白雪枝頭。

 也許人生也是這樣的。

 從無兩樣。

 只是踏枝而飛,卻不知至死離不開那些蒼雪之樹。

 “五百年前的劍宗,是什麼樣的?”

 張小魚開口問道。

 也許是這個問題確實觸到了那個黑袍劍修心底一些柔軟的地方,他抬起頭來,靜靜地看向那些遠雪之中飛梭而去的劍光。

 好似是在看著某些時光一般。

 “那時的人間遠沒有現在這般繁華。”黑袍劍修輕聲說著。

 “那場席捲了整個人間的戰爭,讓人間不得不從頭開始,哪怕當時已經過了幾百年了,人間很多地方都還是寥落的冷清的,就像你在看著這場雪一樣,你有時候能夠聽到遠處山裡有人聲,但是你要走很遠,才能看見那些稀疏的人家。”

 “劍宗也是這樣的,不止是人間劍宗,人間所有劍宗都是寥落的。聽說在今年四月之前,嶺南曾有八萬劍修,但是在那個時候,嶺南也不過是幾千人而已,更不用說南衣城裡的那個劍宗。”

 “但繁華有繁華的燦爛,冷清也有冷清的好處,那時人們勤勤懇懇,牌雖然也打,但沒有現在這般沉迷。卿相那老頭子還在南方,他的懸薜院還沒有開到大澤這邊來。而師父,師父一直都是那樣,懶懶散散,趴在橋頭睡覺,有時候就會離開劍宗,去南方找卿相那個老頭子喝酒——不是劍光而去,而是從南衣河裡,乘著一艘小舟——聽他說,這是他師父以前最喜歡做的事。乘舟一路漂流過去,越過大澤,走過青山,於是在漫長的旅途裡,他帶的那壺還有澀地酒,便被人間的風雨烈日釀得剛剛好。”

 張小魚靜靜地看著這個藏在黑袍下的劍宗師兄,緩緩說道:“那你呢?”

 “我?”黑袍劍修低下頭來,靜靜地看著湖中的倒影。

 “我沒有什麼故事,我只是劍宗裡一個小小的,並不起眼的妖修而已。”

 “所以有時候平凡,只是需要等待而已。”

 黑袍劍修平靜地說道。

 當然,他所說的平凡,只是在人間劍宗之中的平凡,而不是整個人間的平凡。

 “倘若是我當年年輕的時候,看見師弟這般模樣,肯定羨慕得很。”黑袍劍修說這一句的時候應該是笑著的,也是溫和的,但是說著話語裡的意味便冷了下來。“眼睛裡有光,真的是世人最好的模樣。憧憬也好,羨豔也好,只要能夠點亮眸底的光芒,都是好的。”

 黑袍劍修只是這樣說著,並沒有說他的眼睛裡是否還有光芒,那是世人看不見的東西。

 湖邊短暫的安靜了一刻,黑袍劍修看向湖邊不遠處樹下沉默而立的張小魚。

 “你的劍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師弟。”

 黑袍劍修踏著風雪向著山谷另一頭而去。

 “才能在那些青山大流之中活下來,才能,殺死我們。”

 這一次大概是真的離開了。

 張小魚沉默地在湖邊負劍而立,而後什麼也沒有說,向著南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