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471章 嬌貴

  她吃了一驚,想要問,卻又不敢。再往內走,只見營中有不少人被押著,像是在清查、審訊著什麼。

  哪怕她不管政事,也知道在這守衛長安的關鍵時刻,這般整肅內部,絕不是什麼好事。

  很快,她到了被徵用為帥衙的西市署前,帶她來的兵士便上前稟道:“奉驃騎大將軍高力士之命,來見北平郡王!”

  自薛白以皇孫身份被冊封以來,權力、聲望顯然是不可同日而語,楊玉環等了好一會也不得入內。

  她倒是看到有百餘士卒正席地坐在篝火邊用飯,用的雖然都是破舊的瓦盆,裡面裝的卻是香噴噴的稻米,還配著烤肉。

  “不是說城中無糧嗎?他們吃的好多啊。”她不由問了一句,想到自己近來每天都餓在榻上不敢亂跑。

  “軍中規矩,殺敵立功,自有犒賞。他們碗裡的飯,都是用敵將的人頭換來的。”

  又過了一會,楊玉環才得以入內,卻見薛白穿著沾血的盔甲正在看卷宗。

  見是她來,薛白不動聲色,屏退了左右,方才問道:“怎麼了?”

  “我受不了了。”楊玉環道:“我困在深宮裡像是在坐牢,每日吃難以下嚥的東西,盯著一個被燒得面目全非的人,你答應過我,你會讓我走……”

  她說著,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她看到薛白揉了揉額頭,不再掩飾他的情緒,他顯然心情很不好,氣場彷彿暴雨之前沉重的烏雲。

  “再等等,等擊敗了叛軍。”他淡淡道。

  這次,楊玉環卻是顯出了她從未在薛白麵前有過的倔強一面,道:“我今日出了宮,就沒想再回去。”

  以往兩人關係一直頗為不錯,互利互惠,此時薛白不由有些訝然,打量了她一眼,感受到了她隱隱的一絲敵意。

  “眼下還不是時候。”薛白道:“再熬一熬,你是貴妃,這些年來享盡榮華,如今便當是回報長安城,可好?”

  “你已經利用完我了,成了皇孫,封了北平郡王,何不放過我?”

  薛白沒有回答,而是看了楊玉環一眼,觀察著她眼神裡的痛苦,思考著原本鮮活明豔的女子,為何有了枯萎的跡象?

  他想到了她說的牡丹凋落的故事,意識到她正在一點點地枯萎。

  楊玉環又道:“世人若信你帶回的是聖人,有高力士在,足矣;而若世人不信,多一個我,又能證明什麼?李亨都登基稱帝了,你我這般自欺欺人,有什麼用?也許我該喚皇孫李倩,伱若想達成你的野心,不如請慶王也登基稱帝,楊家已經沒有利用的價值了……”

  “你是怪我一直瞞著你此事嗎?”

  “我有何資格怪你?”楊玉環對薛白那一點隱隱約約的敵意開始愈濃,“北平郡王聲威隆重,而我是個禍國殃民的禍水。”

  這莫名其妙的胡攪蠻纏,使得氣氛愈發不融洽。

  薛白站起身,走近幾步,道:“你出了宮能去哪?兵荒馬亂,你連長安都出不了,去哪都只會更糟。你只怕是閒的,知不知道這亂世之中普通人面對的是怎樣的命運?”

  楊玉環似乎從沒想過他會是這樣的回答,眼眸愈發黯淡,沒說話。

  她顯然也不知自己能去哪裡。

  薛白道:“試問今日整個長安,什麼都不做便有口糧供應的有幾人?有多少人受傷了、生病了,連傷藥都敷不上。如今你還能在深宮裡嬌生慣養,又有何不足?”

  楊玉環目光看去,火光映著薛白的臉龐,依舊英挺堅毅。可與以前似乎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如今是皇孫李倩了,不是她那個義弟薛白。

  名義上,她是屬於他的皇祖父的妃子,兩人之間原本若有若無的一絲嬉笑怒罵的情緒已經消失了,只剩下嚴肅,相處起來便十分的硌人。

  楊玉環搖搖頭,轉身似打算回宮,目光瞥見了兵器架上掛著的佩刀,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將它解了下來。

  然後,她拔刀出鞘,毫不猶豫地往自己脖頸上抹去。

  她想到了少女時在家中庭院看牡丹的情形,忽然,一陣風吹來,原本嬌豔的牡丹瞬間墜落,留下一地絢麗的花瓣。少女時期的她只覺得遺憾、不解,如今她才明白,枯萎地活著才是最痛苦的,她寧願在最美的時候死去。

  “咣啷!”

  刀劃破雪白的肌膚,溢出血的瞬間,薛白猛撲上前,將它打落在地。

  “你做什麼?”

  他摟著楊玉環,摁著她的傷口,向外面要奔進來的兵士喝道:“沒事,不必進來!”

  之後,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手掌,觀察著她脖頸處的傷口,稍鬆了一口氣。

  此時他的眉頭是緊皺著,因為他還很忙,並不想為楊玉環耽誤太多的時間。

  哪怕她美得傾國傾城,曾經引得無數人為之傾倒。可眼前,天下危亡,社稷傾頹,他根本沒心思去呵護這麼一個嬌貴的女子。

  “我,沒用了。”

  淚水從楊玉環眼裡流淌出來,她倚在薛白懷裡看著他,哭道:“宮中有高力士、陳玄禮,你並不需要我的。過去,三郎最寵我之時,我尚且不喜歡干政……我這人,只喜歡唱歌、跳舞,可現在沒人想要歌舞了,他們都說,是歌舞害了大唐……”

  “不是,錯的不是歌舞。是當權者的驕固與自私,是階層的僵固、制度的腐化,與歌舞無關。”

  “世人都罵我,我僅有的這些,音律,舞蹈,美貌,成了罪孽。其實,連你也嫌我嬌生慣養,顛覆了你們李氏社稷,不是嗎?”

  “沒有。”薛白道:“我只是……”

  他想說,他希望楊玉環更堅強、獨立一些,在這危急存亡之秋,能少一些嬌氣,多為社稷做些什麼。

  之前,他總覺得這要求是理所當然的,在這長安城,無數人掙扎於貧賤、危險、痛苦之時,她享受著錦衣玉食,那在苦難來臨之時,她本該多擔待些。直到此時,他才忽然發現她不會,她沒有這個能力。

  一直以來,她就因為她的美貌,被覬覦、被搶爭、被供養,不曾選擇過自己的人生。從壽王妃到楊太真,再到楊貴妃,她從來都只是一個戰利品,由當權者決定命運。當這一切分崩離析了,她的美貌不再珍貴,他卻希望她立即就擁有堅韌的品格。

  一時半會的,她適應不了。

  “我肯定活不下去。”楊玉環緊緊攥著薛白的胳膊,以哀求的口吻道:“你一次次救我,沒用的。是我沒用,像一朵換了個花盆就養不活的花。我這種禍水,就只適合活在盛世,亂世不需要歌舞……你就讓我死吧,我不想活到人老色衰,遭人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