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410章 詩言志




“末將請命,隨將軍收回雁門關。”



“我等不到了。”燕惟嶽眼神又黯淡些,又是嘀嘀咕咕交代了許多,末了,疲憊地往帳外看了一眼,無不遺憾地喃喃道:“還未與薛白一敘啊。”



“薛郎馬上來了。”薛嵩應道。



據他所打聽到的一些消息,薛白之所以還沒過來,似乎是因為王忠嗣的情況也不好。這卻不好對燕惟嶽說,以免他更為擔心。



燕惟嶽閉上眼,帳篷中的眾人正擔心他從此不再醒來,卻聽他問了一句。



“薛巋你沒吹牛,那詩,真是薛郎送我的嗎?”



“是,真是。”薛巋連忙道。



“想談談那詩。”燕惟嶽低聲自語道。



他十五歲就從軍,整整一輩子都在邊塞度過,戰爭的血與火他已經見得太多了。最後的時光裡,他想談論一些他真正喜歡的東西——詩。



因為戍邊,他唯一的愛好被耽誤了六十年,臨到了,若是能放下戰事,沉浸在詩句裡就好了。



“燕將軍。”



忽然有人在耳邊喚了一句,道:“因公務耽擱,我來遲了些,將軍勿怪。”



燕惟嶽努力睜開眼,恍惚中,看到了一張年輕的臉,讓他想到了自己年輕時。



“是……薛郎?”



“是,久聞老將事蹟。”薛白道,“今日終於有機會並肩殺敵,幸甚。”



“我想問問薛郎。”燕惟嶽愈發虛弱,“那詩,真是給我的?”



“當然。”



“可那角聲滿天……為何是在秋色裡?”



薛白把耳朵湊過去聽著,本以為燕惟嶽有多重要的事要說,好不容易聽清了,不由一愣。



接著,他看到了他的眼神,當即明白過來,這對他而言就是一個很重要的事。



“因為,寫詩時還是在秋天,輾轉寄到雁門關卻已是春天了。”



燕惟嶽眼睛裡便有了些笑意。



“原來這般,我還怕薛巋又吹牛了。”



“沒有。”有人在旁邊說道:“薛巋這小子還是實在的。”



“一輩子待在雁門關,這陣子見了崔顥,見了薛白,足夠了。”



燕惟嶽唸叨著,滿足地閉上眼,這次似乎不打算睜開了……耳畔卻忽然聽到了一個名字。



“還有李白,將軍可想見見李白。”



“李白的詩,真仙啊。”



“李白就在眼前,請將軍睜開眼看看。”



燕惟嶽不信,可還是睜開了眼。



他看到一個三縷長鬚的男子站在那兒,卻不像他想象中的李白,於是微微搖頭。



“今日見將軍殺敵。”李白道:“我為將軍寫首詩吧?”



燕惟嶽依舊不信,眼皮愈重,困得厲害,卻聽得兩句詩落入耳中。



“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幹精堅胡馬驕。”



這兩句一般般,不太像是李白。



可那人還在繼續吟著詩,語氣沉鬱,帶著悲憤,之後,悲憤又漸漸轉為激昂,激昂豪邁,漸漸到了光芒萬丈的地步。



“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



“……”



燕惟嶽終於睜開了眼,凝視著李白的臉,臉上恢復了生氣。



他沒想到在有生之年的最後一刻,還能見到李白作詩,且是當面寫給他,且是這般一首壯志嵯峨的詩。



“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



李白今日見了戰場殺敵的情形,情緒激昂,詩到後來,字字如劍拔弩張。



燕惟嶽恨不得坐起來,與他一起念這詩。



詩言志,他畢生用行動踐行了自己的志向,但太多的情緒悶在胸口從未說出來,無比想要藉著李白的詩來言志。



於是,李白作完詩,又吟了第二遍。這次,燕惟嶽終於也能跟著念。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高,直到最後一句。



“但歌大風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哈哈哈!”



李白心中鬱氣盡去,只覺痛快,哈哈大笑起來。



“八千曳落河一戰盡滅,正是胡無人,漢道昌!今日結識諸將軍,是李白之幸,幸甚,當與將軍一醉方休,以為將軍慶功!”



“拿酒來。”薛白看著燕惟嶽臉上的笑意,不想掃他們的興,破例吩咐道。



李白大喜,轉向帳中另一人,朗聲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故而今日我先題一首,拋磚引玉,請崔兄大作。”



崔顥今夜能在此地遇到李白亦是驚喜,只是一直沒機會見禮。既然燕惟嶽喜歡詩,他也不吝嗇,當即道:“好!今日大勝破敵,正該慶功。我便獻醜一首,再請薛郎作詩。”



薛白遂也含笑應下。



崔顥負手稍作沉吟,當即開了口。



“少年負膽氣,好勇復知機。”



“仗劍出門去,孤城逢合圍……”



才吟了兩句,他卻是一愣,停了下來。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燕惟嶽臉上笑容依舊,但已經僵硬了。



崔顥的思緒當即就亂了。



他想到自己少年登科,孟浪輕浮,在歌舞昇平的盛世裡蹉跎掉了半輩子的大好時光。如今,為盛世守邊塞守了一輩子的老將沒了,盛世似乎也要沒了……他有這種預感。



“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



勉強又唸了一句,原本醞釀好的詩,便再也念不出來。



崔顥於是向眾人一揖,慚愧道:“罷了,心中有情道不出,李白題詩在上頭。”



薛巋眼中有淚水打轉,伸出手,想把燕惟嶽的眼睛合上,卻又不忍。



他寧可讓老將軍多與這些詩人談論一會,於是不敢打破這氣氛,傻笑了兩聲,為崔顥捧場。



“我以前都不知,原來詩是這麼好的東西。”



~~



夜更深。



薛白走出帳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心想,這一戰重創了安祿山的私兵,守住了太原府,想必能夠阻止安史之亂的發生了吧?



大概有兩種可能,一是安祿山元氣大傷,由此不敢反了,那接下來最重要的是應對朝廷的詰難;二是安祿山此戰之後就正式舉兵了,如此反而容易與朝廷解釋,全力應戰便是。



但不知安祿山會如何選擇?其人也不寫詩,讓薛白難以揣度其志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