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385章 岩羊

“節帥憔悴了許多啊。”

“痛風。”哥舒翰並不避諱,道:“打完這一仗,若能收復了黃河九曲之地,我便要請示聖人,卸下鞍馬,歸長安養病了。到時,軍中可代替我者,王思禮、李光弼,看他們各自手段。”

話還沒說完,他已熟練地從椅邊的箱子裡翻出兩個酒囊來,丟了一個給顏真卿,自己拿起另一個仰頭痛飲。

“節帥痛風至如此地步,如何還飲酒?!”

“死不了。”哥舒翰道:“活得久又如何?如王節帥……”

他沒再說下去,自顧自地飲了好一會才道:“顏公可信,倘若我在長安,必舍了高官厚祿,為王節帥求情。”

“他是病逝的,豈有求情一說。”顏真卿搖了搖頭,上前,將一封書信遞上前,道:“這是他病逝前寫給你的。還有,我那郎婿當時也在驪山,亦有信與隴右諸將領說明。”

哥舒翰接過看了,臉上沒有太多的神情變化。可顏真卿觀察入微,還是能看到他那緊鎖的川字眉,稍稍舒展了些。

看過信,哥舒翰用巨大而粗糙的手把那信紙摺好,收入懷中,接著便繼續拿起了酒囊。

他緩緩道:“右相去世之後,朝中形勢有了變化。我與安思順、安祿山兄弟一向不對付,楊國忠當然想引我為援。可他能許諾我什麼呢?我官位已到了武臣的巔峰,既無入朝為相的才華,也不想兼任各鎮節度使,病體纏綿,唯願致仕。”

這番話算是一個表態,表達了他的立場,表示不願意牽扯到朝堂紛爭。

顏真卿當即點頭以示理解,他同樣是不願涉入權斗的人。可他不同於哥舒翰又老又病,自知早晚還是避不過去的。

而哥舒翰雖又老又病,卻與安祿山素有仇怨,豈就真能避得過去?

之後,兩人進入正題,聊起了吐蕃之事,直到有士卒到帳外稟報,給採訪使的接風宴已經備好了。

出了大帳,哥舒翰站在那看了一會,看到李岫正在與諸將們一一問候。

他很不喜歡這種籠絡他麾下將領的行為,可李林甫於他有提攜之恩,如今李林甫已死,他也不能太苛待了李岫,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在接風宴開始前,他還是以帶著不滿的玩笑口吻向李岫問道:“與諸將都熟悉了?”

李岫道:“卻未看到王難得將軍。”

哥舒翰環顧一看,招過王思禮問道:“王難得人呢?”

“聽聞顏公來,獵岩羊去了。”

“啖狗腸!待他回來軍法處置!”哥舒翰當即叱了一聲。

軍中歲月其實不像旁人所想象的那樣刺激,雖常常要艱苦且長久地作戰,但很多時候其實是枯燥而沉悶的。

唐軍已經在此與吐蕃兵馬對峙了數月,軍中將士們窮極無聊,常常喜歡深入敵境,去獵野味回來。填飽肚子倒是其次,而是享受那種被全軍崇拜的榮耀感。

哥舒翰並不喜歡麾下將士做這種毫無意義的冒險,在他看來為了幾口肉吃而丟失了性命,只配被稱為蠢貨。但軍中都是血氣方剛的漢子,偏是樂此不疲。

也是在這些將士們眼裡,性命遠遠比不上榮耀重要。

~~

龍羊峽。

“龍羊”是吐蕃語,意為“險峻溝谷”。此地也是不負其名,黃河兩岸皆是沉積的巨巖,彷彿是天神的鬼斧神工劈砍出來的一般。

大漠門城便矗立在龍羊峽的西北方向,從城門望去,天地極為開闊。黃河水在這裡十分清澈,像一條碧綠的衣帶,繫住了那氣勢磅礴的峽谷群。

立壁千仞,卻有岩羊走壁。

若非親眼所見,很難讓人相信這種四蹄動物能在懸崖峭壁上如履平地。哪怕是吐蕃的獵人,也沒有信心能獵到岩羊。

然而,這日大漠門城上的守軍放眼望去,竟是見到了一處巖壁下方,有一隊黑點正在追逐著一隻岩羊。

“那是什麼人?”

“是唐軍,唐軍又跑到我們的地盤來打獵了。”

“射殺他們!”

……

另一邊,李晟正在縱馬狂奔。

他去歲還在南詔戰場,攻破了太和城之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回隴右,追隨哥舒翰收復河湟。

可前幾日,有一個消息傳到了軍中,他不信之餘又感到了十分憤怒。至於他為何能得到長安的消息,乃因他阿爺李欽曾是王忠嗣的裨將,已回了長安定居,在家書當中提及了王忠嗣病逝之事,言語甚是唏噓,更提醒哥舒翰注意立場。

李晟心情沉鬱,恨不能馬上開戰,狠狠地廝殺一番,奈何吐蕃兵馬倚仗地利,死守大漠門城。他只好把一腔鬱氣與一身的力氣都用在打獵上。

馬背顛簸,他卻鬆開了拉著韁繩的手,僅憑雙腿夾緊了馬腹,雙手則拿起了弓箭,在馳騁中張弓搭箭。

岩羊跑得太快了,根本不給他停馬瞄準的時間。

“萬人敵!”

跑在前方的曲環大喊著,提醒李晟前方已沒有道路了。

李晟不得不放緩馬速,眯著眼,果斷地放箭。

“嗖!”

那隻岩羊才要跳進懸崖的縫隙,已被箭矢射中,滾落下來。

“好!”曲環大喜,當即驅馬上前去拾。

然而,隊伍中已有人大喊道:“蕃軍來了!”

眾人轉頭望去,果然見塵煙滾滾,往這邊而來。雖是倉促之間,但大漠門城內出來的吐蕃軍也有他們的兩三倍之多。

偏是這些敢來打獵的唐軍都是瘋子,曲環竟還是拾起了那隻岩羊,搬到他的馬背上。

“殺過去!”

大吼聲中,有一騎當先而出。

那是個三旬將領,縱馬馳騁的速度極快,快到讓人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能感受到那可怕的驍勇之氣。

迎著人數更多的敵將,他竟是毫無懼色地發起了衝陣。

曲環載著岩羊,落在了最後,喊道:“把王將軍的旗幟豎起來!”

“簌”地一聲,一杆軍旗迎風招展,上書“唐河源軍使王難得”,見此旗幟,雖是不識漢字的吐蕃士卒也頓時起了混亂。

王難得何許人也?

其成名一戰還是在天寶元年,吐蕃大舉進攻河源,尺帶丹珠的長子琅支都任統帥,仗著兵強馬壯,親自到唐軍一箭之地之外叫陣。當時王難得不過二十餘歲,見不得這等挑釁,竟是單槍匹馬便衝殺進吐蕃陣中,一槍刺死了琅支都。甚至還在蕃軍未及反應之際,牽著琅支都的馬匹將屍體搶回陣中,斬下其首級。

那一戰蕃軍意外失了統帥,皇甫惟明掩軍殺上,僅斬首便有三萬級。戰後,聖人親自在御殿賜錦袍於王難得,加官金吾衛郎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