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383章 亡羊補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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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畫與音律都是風雅之事,有相通之處。

李林甫也擅長繪畫,且他家中有五人以畫技揚名,被稱為“五李”,分別是李林甫、其父李思誨、伯父李思訓,堂兄李昭道、侄兒李湊。

其中,李思訓畫技最高。

李思訓早在開元六年已去世了,但其一生成就甚是了得。在唐中宗朝就是宗正卿、隴西郡公。當今天子即位之後,封彭國公,官至右武衛大將軍,去世後諡號“昭”,陪葬橋陵。他擅畫山水樓閣、花木走獸,時人評為“國朝山水第一”,可見其能。

早年間,李思訓也曾為聖人在宮殿中畫了嘉陵江的山水,花費了數個月的時間,筆格遒勁,意境奇偉。聖人極是喜歡那幅壁畫,以“青綠山水,金碧輝映”盛讚之,世稱“李將軍山水”。

待到開元八年,興慶宮改建,大同殿重修,那幅壁畫沒能保存下來。李隆基大為遺憾,才有了後來讓吳道子往蜀中寫生一事。

故而,吳道子對此事極感壓力。為了不遜於李思訓,在蜀中待了足足五年,日夜觀嘉陵江,將它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銘刻在心中了才敢回來。

日復一日的月沉日升,他看過星光下無數的浪花,終於揮毫潑墨。

筆尖靈活地在牆壁上游走,不像是在作畫,倒像是把吳道子心中的嘉陵江水傾洩而出。

薛白進入華清宮後殿時,見到的便是這樣的情形。

吳道子的背影在他眼中一點都不顯得蒼老,像是嘉陵江上空的一隻仙鶴,口中銜著草木,搭建著一丘一壑。

“聖人七夕安康,臣……”

李隆基正負手站在吳道子身後專注地看著,抬起手,打斷了薛白的行禮,示意他安靜。

這個皇帝有著極高的藝術造詣,此時已被吳道子的畫技深深地吸引住了,感慨道:“道玄之畫藝,更上數層樓了啊。”

因聖人如此姿態,賈昌也不敢鬥雞,整個後殿十分安靜。

偶有趕來赴宴的妃嬪到了,驚訝之餘也放緩了腳步,提著腰間的彩練,輕柔地入座。

只有袁思藝懂聖人的習慣,時不時斟一杯酒遞到聖人手中,讓他邊看邊飲。

“聽。”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隆甚忽然開口,環顧殿內,問道:“聽到了嗎?”

諸臣愕然。

李隆基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放在唇上作了個噤聲的動作,讓眾人用心去聽。

“朕聽到了嘉陵江水的聲音,你等聽到了嗎?”

薛白目光落處,吳道子已畫了半面牆,嘉陵江水已蜿蜒於大殿之上。

他沒有聽到水聲,只感到藝術的氣息濃郁。

“臣聽到了。”楊國忠應道,“臣見了吳公的畫,彷彿回到了蜀中啊。”

“拿琴來。”

李隆基興致很高,輕攏慢捻,連著彈了好幾曲。琴音嫋嫋,使得眾人彷彿真的置身於悠然的山水之間。

月華漸濃,吳道子也落下了最後一筆。

頓時,三百里嘉陵江風光躍然於牆面之上。

“妙哉!”

殿內響起了無數的讚譽之聲。

吳道子氣力用盡,手中畫筆落下,人也跌在殿中厚厚的地毯上。

李思訓畫嘉陵江用時數月,極是縝密工細,連草木上小飛蟲也纖毫畢現,又以無數細節堆壘成了金碧輝煌的鉅作。吳道子心知在這種畫法上李思訓已做到了登峰造極。因此,他反其道而行之。

他只在一日之間,用粗簡的筆墨,畫出了嘉陵江的意境。把山的壯麗、水的旖旎,凝注在每一筆每一劃裡。

酣暢淋漓,一揮而就。

這是吳道子用畢生功力與那逝世多年的李思訓做的一場較量,無關勝負,只關乎於對繪畫的熱愛。

“哈哈哈哈。”

吳道子看著眼前的山水,忘情地大笑。一壺酒被遞到了他的手裡,他看也不看地接過,仰頭痛飲。

直到聖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才知道方才是誰給自己遞的酒壺。

“李思訓數月之功,吳道玄一日之跡,皆極其妙也!”

李隆基也是哈哈大笑,抬起酒杯,與群臣提了一杯,道:“諸卿可看到了,朕的大唐,不僅是文治武功的盛世,是開疆擴土的盛世,也是詩詞歌賦的盛世,書法繪畫的盛世。”

“臣等為陛下賀!”

楊國忠當即提杯,又是一頓盛讚。

之後眾臣再看那壁畫,紛紛給出評價。

“吳公之筆,筆勝於象,骨氣自高。”

“道玄之筆法高下曲直,折算停分,遊刃有餘,運斤成風。”

“不愧是吳帶當風……”

讚譽聲中,吳道子卻是回過頭環顧了殿內一眼,目光落到薛白身上時一頓,仔細打量了他兩眼。

薛白知曉這是為何,他受過張九齡、賀知章的保護,吳道子曾師從賀知章,也許是隱有聽聞此事。這些年彼此雖未見面,但可能聽說過。

“道玄,在找什麼?”李隆基忽然問了一句。

吳道子回過神來,應道:“臣許多年未見到公孫大娘了。”

他正是從公孫大娘的劍舞之中,領會到了吳帶當風的筆意,好不容易回來,自是盼著一見故友。可他卻不知,聖人如今生怕患病之人吸了天子元氣。

李隆基很喜愛吳道子這幅畫,還沒來得及賞賜,便向袁思藝問道:“公孫大娘可痊癒了?”

“回聖人,她只是偶有小恙,已痊癒了。”

“召她明日來見見道玄,看看這畫。”

李隆基依舊不見公孫大娘,轉頭向薛白問道:“你今日又醉在何處?天子呼來也敢遲了。”

“臣不敢,臣特製了一個七夕禮物,想進獻給聖人。”

“太真的生辰,你不送份大禮。如今才想起亡羊補牢。”李隆基莞爾道:“晚了,朕貶了你的中書舍人。”

他是真有這心思,且早便吩咐了楊國忠。

薛白心想著,六月初王忠嗣還沒“死”,很多事可以徐徐圖之。如今不同了,自然要對這大唐社稷“亡羊補牢”。

“答聖人,臣這份禮物,一定得要夜裡才能看到,故而適合在七夕宴上,觀牽牛、織女星時看。”

“呵。”

李隆基打定主意讓薛白當個狎臣,要貶了其正經差職,好不容易捉到把柄,並不輕易放過。

楊玉環見狀,不動聲色地道:“聖人既說晚了,管你白天還是夜裡獻禮皆不看,除非寫首詩來。”

“不錯,今日畫聖來畫,也該到薛郎寫首詩來!”

此時附和的卻是駙馬崔惠童,此人沒甚權術,純粹就是湊趣。

薛白故作無奈道:“我為聖人獻禮,卻還要寫詩才能把禮物獻上。”

這種並不嚴肅的、嬉鬧的語氣能讓李隆基感到輕鬆,他遂道:“正是如此,今夜諸卿都該一展所長才是。”

總之又到了讓臣子們表演才藝的時間,彷彿獻藝就等同表忠。

薛白如今對御前寫詩興趣缺缺,他提起筆來,只覺得自己就像是正在跳著胡旋舞的安祿山。但安祿山既能用不停旋轉的舞步來掩飾其謀逆之心,薛白也不耽於寫首詩詞來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