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330章 魚目混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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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安排妥?”

“馬上,已讓杜少尹親自去帶過來了。”

“辦事多上心些。”

高力士叱了馮神威一句。

他帶著薛白入了堂,坐下又稍等一會,才見杜有鄰匆匆領著奚六娘過來。

高力士故意將薛白帶來,為的就是觀察奚六娘一見到薛白時的反應……只見她低著頭進來,有一個偷瞥眾人的動作,之後目光果然是第一時間落在薛白身上,多觀察了一眼,方才再低頭掩飾。

“你便是奚六娘?”

“奴家是。”

“識得他嗎?”高力士抬手一指薛白。

“識得。”奚六娘道,“汝陽王薨後,薛御史到王府裡來查了汝陽王的死因,問了幾句話。”

“問了什麼?”

在來的路上,高力士已問了薛白同樣的問題,此時則是看兩人的口供是否一致了。

奚六娘沒有太多猶豫,緩緩說了起來。

“他問,汝陽王死前都見過誰。奴家是王府的舊人了,得汝陽王信任,因此恰好知道汝陽王數次喬裝打扮去見了壽王……”

高力士聽著,臉色平淡,像是早知道結果。

待奚六娘說完,他轉向薛白,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你都安排妥當了?”

“應該說證據本就很完整。”

高力士看向邊上記錄口供的吏員,等他提著毛筆寫下最後一個字,道:“審也審過了,都下去歇歇吧。”

“喏。”

“我單獨再問奚六娘幾句與案情無關的話。”

眾人一愣,杜有鄰不由道:“高將軍,這是犯人,萬一……”

高力士道:“她是證人,不是犯人。”

杜有鄰只好看了薛白一眼,帶著眾人都退下。

最後,堂中只剩下高力士與奚六娘。

“阿爺。”

奚六娘喚了一聲,跪倒在地,道:“孩兒沒用,被杜妗派人劫了。”

“你還能回來,哪能說是沒用啊。”高力士嘆道,“我在寧王身邊安插了那麼多人,你是待得最久的。”

寧王李憲作為先帝長子,雖讓位於聖人,但一生都活在高力士的監視之下。當然,這監視並不完全出於惡意,它最終還是留下了兄弟情深的千古佳話。

奚六娘不過只是這佳話背後一個小小的、不值一提的螻蟻罷了。她是掖廷宮人出身,被高力士選中,交人調教,待出落成美人,便嫁給了寧王府外的賣餅人,被強搶進了寧王府。

“汝陽王死了,孩兒可算報答了阿爺的恩情?”

“你早就報答過了。”高力士道,“但我想問你幾件事,你可否說實話?”

“我一生對人說了無數的謊,唯獨對阿爺,一定實話實說。”

“以你阿兄一家人性命起個誓吧。忘了與你說,他那小女兒也嫁人了,夫家是洛陽麗正書院的書吏,好得很。”

奚六娘抬手指天,道:“我若敢對高將軍你說謊,教我阿兄滿門不得好死,死無葬身之所。”

高力士道:“薛白到汝陽王府,查到了什麼?”

“他問,汝陽王如何死的,我答說是玉容散喝多了。”奚六娘道:“當時並未提到壽王,是我被他們劫持之後,他們逼我構陷壽王。”

這個問題,高力士點點頭表示滿意,又問道:“他們相信你嗎?”

“相信。”

奚六娘很確定這一點。

“杜妗是親自來說服我的,我並沒有告訴她我是你的養女,也沒說我還有家人。只說內侍省讓我監視寧王父子一輩子,如今必要殺我滅口,求她保命,因此她很信任我。”

高力士道:“只這樣,他就信任你了?”

“我還說了很多宮闈秘事。”奚六娘道:“汝陽王出謀劃策讓壽王給寧王守孝以拒婚之事,是我說的;內侍省讓我長期下毒害死汝陽王一事,我也說了;汝陽王在找一方銅鎮紙,此事還是我說的。”

“薛白是李倩嗎?”

奚六娘深吸了一口氣,應道:“據我所知,是。”

“為何?”

“杜妗承認了。”奚六娘道:“她做事無所顧忌,膽大妄為,一開口便告訴了我她要做什麼。她與薛白偷情,共謀要奪取儲王,若非親歷,我不敢相信世上有這麼狂的人。她還許諾我,會給我一場天大的富貴,故而讓我出面作證。”

“可有別的證據?”

“沒有。”

也許是有些累了,高力士閉上眼休息了一會,但手指還在輕輕地點著。

過了一會,他問道:“他們讓你如何回答我?”

奚六娘方才說的全都是實話,卻沒想到高力士還沒有完全相信她,愣了一下,答道:“放我離開之前,杜妗說,讓我一口咬死是吳懷實與壽王勾結,陷害薛白。”

“你還是回到杜妗身邊,往後替我盯著他們。”

奚六娘似不情願,聞言沉默了一會,方才應道:“是。”

高力士嘆了一口氣,道:“放心吧,此事對你不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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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看著京兆府衙門的屋脊,發現上面盤踞的獸形裝飾也是螭。

螭首很像龍頭,據說是能吐水,象徵避火之意……薛白才知這也是“水龍頭”的由來。

高力士從堂中走出來時,見到的便是這幅薛白抬頭看螭首的情形。

這年輕人應該差不多快有二十歲了,身姿魁梧,挺拔英武,氣度雍容,最不凡之處在於那雙眼睛。

薛白分明是一個城府極深、滿心算計的人,奇怪的是,他有一雙很乾淨清澈、卻飽含故事感的眼睛。

什麼是乾淨清澈?沒有羞愧、怨恨,沒有不敢見人的躲躲閃閃,只有讓人一眼能看到底的坦然。使盡狠辣手段,卻還俯仰無愧於天地,敢於直視自己的心才有這樣的乾淨清澈。

但眼中的故事感又是什麼?該是極為豐富的閱歷,一生經歷、見識的事情像雪一樣落在人的心裡,沉澱,越積越厚,才能有這種深沉。

遠遠不是二十歲該有的深沉……

薛白回過頭來,見到高力士,笑了笑,執禮道:“高將軍問好了?”

高力士長嘆一口氣,走到他身邊。

“一定要除掉壽王嗎?”

“我不懂高將軍這是何意。”

“我問你,一定要除掉壽王嗎?”

薛白道:“我是朝廷命官,殿中侍御史,查到壽王妄稱圖讖。他不思悔改,反而搶先陷害於我……”

“你已經不是殿中侍御史了。”

“我的官位丟了,朝廷的律法還沒丟。”

高力士再問道:“你不是朝廷命官,也管不了唐律。我只問你,一定要除掉壽王嗎?”

“我管不了唐律,可它就在那裡……”

高力士一把拉住薛白的衣領,將他拖到角落,道:“我老了,沒力氣與你繞彎子,只問你,能不能放過壽王?”

薛白想了想,終於是給了一個回答。

“壽王……無辜嗎?”

高力士愣住了。

這個瞬間,他彷彿回到了記憶裡的年輕時候。

那該是唐隆元年,當時聖人不過二十五歲,英姿勃發,帶著他悄悄進了禁苑,說服了當時的苑總監一起政變,七月二十一日夜,他們策反羽林軍,攻入玄德門,會師凌煙閣,誅殺韋后、宗楚客、安樂公主、武延秀、上官婉兒……

“全長安搜捕韋后黨羽,凡身高超過馬背者,盡皆處死。”

“殿下,會不會太過了?”

當時,高力士又對此事確認了一遍,那年輕人回過頭來,反問了他一句。

“他們無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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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王宅。

這又是個靜謐的午後,壽王府中沒有來新的姬妾,而原來的歌舞都已經聽厭了,今日並無絲竹。

李琩雙手抱在胸前,愣愣看著天空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