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313章 隱相

    然而,那雙滿布血絲的眼睛卻是越來越清醒,李林甫愈發憤怒,但沒有發病,倒像是數十年都沒這麼理智過了。

    薛白一直到被拖了出去,也沒等到李林甫再次陷入癔症。

    ~~

    “別以為我不知你打的是何主意。”

    到了廳堂外,李岫指向薛白,眼神十分警惕。

    眼下他阿爺病了,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發癔症,薛白此前就說過要讓右相府遮掩此事,必是想借機操縱政務。

    狼子野心,他已察覺到了。

    “你躲不掉的。”薛白隨口應了,看向李騰空,有些歉意地點了點頭。

    他卻不會為她而放過李岫。

    “不錯,我是在激你阿爺,想看看他病到了何種地步。”

    “他沒病!”

    “找不到發病的規律才是最可怕的。”薛白道:“他今日不發作,可能下一次就是在面對聖人、百官之時,指著壽王李琩稱陛下。”

    “別說了,你嚇不倒我的。”

    李岫既恨薛白對他阿爺不敬,但也能體會到李林甫隨時可能發病的那種恐懼。

    他原本想多說幾句狠話,卻又想到今日還是靠薛白才揪出右相府的內賊。

    “薛郎今日失禮了,請回吧。旁的事,待冷靜下來再談。”

    “也好。”

    薛白並不著急,他今日雖沒見到李林甫發病,又不代表李林甫已經好了。

    右相府面臨的困難還是那些,甚至遠比預料中嚴峻。

    他是打著壞主意不假,但那是陽謀,以李岫的才幹,根本破解不了。

    薛白遂就此告辭,他穿過小徑,走出外堂,只見相府前院依舊有許多官員們持著公文在等候李林甫批閱。

    當今聖人喜歡讓重臣身兼數十職,但看李林甫能否處置好,何況還是在這種多事之秋。

    ……

    “右相,聖人許配郡主嫁安慶宗之事,禮部還是該拿個流程啊。”

    說話的是禮部一個郎官陸善經,正看著議事堂中的屏風,見到李林甫的人影在屏風後影影綽綽,與往常一樣威嚴。

    但地毯上有些碎瓷片沒有被清理乾淨,看得出是右相不久前與人發了火。

    等了一會,他才聽李林甫問了一句。

    “聖人真許配了郡主嫁安慶宗?”

    “是。”陸善經一愣,低聲道:“此事,前日下官已稟告過右相,聖人曾下中旨於禮部,為郡主備婚。”

    屏風後響起了翻文書的窸窸窣窣之聲。

    過了一會,李林甫道:“且退下,此事不急。”

    “喏。”

    陸善經隱隱感到有些奇怪。

    右相往日最能體察聖意,這等事往往迅速就能給出辦法,今日卻像是還在猶豫?

    等陸善經退下,廳堂中安靜了一會,屏風後的李林甫緩緩道:“喚十郎、十七娘過來。”

    於是,李岫、李騰空才離開不久又被喚回了廳堂,他們走到屏風後,只見李林甫一臉疲憊地倚在那,神色有些萎靡。

    “聖人要給安慶宗賜婚之事,你如何看?”

    “孩兒……不知此事。”李岫羞愧應道,“孩兒近來,未能顧得上這些庶務……”

    李林甫抬眼一掃這個兒子,眼神無喜無悲。

    他雖不信自己大病了,卻感到很疲憊,知道以自己眼下的精力已不可能如往常一樣操持一整個大唐的庶務了,而聖人已經起過換相之意,一旦察覺到他力不從心,相位必不保。

    到時,李家大禍不遠矣。

    “十郎。”

    “孩兒在。”

    “為父若歇養一陣子,你撐得起門戶嗎?”

    “孩兒粉身碎骨,也一定擔當起來。”

    李林甫極不甘心地看著這個兒子,低聲喃喃道:“我若如你一般年輕便好了,你若有我五成能耐……”

    這句聲音很輕,李岫沒有聽清,卻能感到阿爺的失望。

    “薛白還在府裡嗎?”

    “什麼?”李岫再次愣了愣。

    近來變故太多,李騰空聽她阿兄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帶著驚慌的“什麼”了。

    “去把薛白再請過來。”李林甫臉上還帶怒火攻心後的疲態,手還憤怒地握著拳,語氣卻很平靜,“你親自去請,恭謹些,弱勢時放低身段,不丟人……去。”

    李岫有些悲憤地離開。

    李林甫看向李騰空,喃喃道:“諸多子女當中,你是最像為父的一個,可惜是女兒身。”

    “女兒不孝,不明白女兒何處像阿爺?”

    “心氣。”李林甫咳嗽兩聲,道:“為父生來便不屑當下吏、小官,要做,便做到此生能做到的最高,最高……你也一樣,不願落入俗流,寧可修道,也不屈從於那些碌碌凡人。你阿兄們,沒一個有這種心氣,心氣低了,境界也就低。”

    李騰空不認同這話,但沒有反駁她阿爺,只是道:“這般說,薛白反而是最像阿爺的。”

    “故而,你心繫於他啊。”

    “阿爺眼裡,女兒就只配心繫於旁人,心氣再高,也可惜不是阿兄們那樣的男兒身。”

    “不然呢,你還能當宰相嗎?已不是武周朝了。”李林甫喃喃道:“為父最後悔的一件事……未將你嫁於薛白。”

    “女兒沒想嫁他。”

    “為父累了,你多幫幫你阿兄,撐住這個家業。”

    “阿爺何意?”

    “你聽得懂。”

    李騰空因這場對話而不太開心,默然不語。

    不多時,李岫回來,稟道:“阿爺,薛白不肯再來。”

    “十七娘,你去請。”

    “阿爺。”李岫道:“孩兒不明白為何你就不能夠信任孩兒,孩兒能擔當門戶。”

    “不明白?那為父就與你說清楚,接下來,薛白輔佐你打理這些事……咳咳咳咳……”

    ~~

    一個時辰後。

    李林甫與薛白談了一番,揮揮手,閉上眼,很快便響起了細微的鼾聲。

    “隨我來吧。”

    李岫無奈起身,帶著薛白走向相府的外書房。

    這是李林甫平常處置公務之處,外間與幕僚、官吏們的公房相連,後面則是整整一排屋舍作為案牘庫。

    薛白步入其中徑直聞到一股紫藤香的氣味,沁人心脾,而混著這香味,此間也有著一股渾之不散的墨水與紙張的氣味。

    書房佔地廣闊,窗上俱貼著朦朧的紗,採光極佳又十分隱秘。屋內配了十二座大燭臺,由二十四名貌美的妙齡女婢輪流看管,保證任何時候它都是亮著蠟燭的,卻又不至於失火。

    李岫讓人搬了三個凳子在書桌邊,隨手一指,淡淡道:“坐吧。”

    薛白徑直坐下,李騰空則坐在薛白身畔。

    “你如願了。”李岫淡淡道。

    “是啊。”

    薛白拿起李林甫的襻膊,把袖子紮起來,方便批文寫字。

    侍婢已研好了墨,洗好了毛筆,薛白也不客氣,從容不迫地接過,打量了一眼案上堆積如山的文書,這一刻,感受到了一朝宰相處置國務時的氛圍。

    天下軍國機務,俱繫於此。

    ……

    “噠。”

    一聲響,李岫持著尚書左僕射的印章,批了一封公文,薛白卻只有在旁邊看的份。

    右相府自然不會缺處置文書的幕僚,這些公文都是已整理過一遍,等著宰相覆核的,絕大部分只要蓋章即可以。

    但其中也有幾封公文,李岫是故意考驗薛白的……

    “慢著。”薛白忽然道:“這封文書不對。”

    “何處不對?”

    “聖人既許配郡主於安慶宗,中旨上為何沒有封號?”

    李岫之前並不在意此事,只聽人說聖人把和政郡主許配給安慶宗了,此時得薛白一提醒,翻看了中旨,以及所有的文書,才發現落在紙上的內容從未提過郡主的封號。

    他遂招過一名侍僕,遞了一枚令符,吩咐道:“你去宗正寺,請查閱宗室玉牒,看當今有幾位適合婚配的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