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毫無還手之力

只要起了大道之爭,作那生死之戰,便如兩軍對壘,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絕無不戰而降或是讓道繞路的餘地。

 

    當姜赦拔出那杆破陣長槍,陳平安立即祭出一杆昔年得自離真之手的劍仙幡子,往地上重重一戳。


    被大煉為本命物沒多久的劍仙幡子,之前只敢中煉,被陳平安放置在於由五色土打造而成的“山祠”之巔,如今卻是為其單獨開闢出一座本命洞府。只見從那幡子當中飄出一位位銀色眼眸、身形縹緲的劍仙,總計十八位,它們身上所披“法袍”,碧霄洞主與那道號喜燭的妖族劍仙,在雅相姚清的地盤那邊待著,他們也是故意繞道而行。在裴旻看來,鄒子不多事,碧霄洞主不礙事,可一旦鄒子認定是個事,或是碧霄洞主誰妨礙了他的道,那就都不是什麼小事了。裴旻熟稔老黃曆,曉得至今有二三道人,哪怕道齡與道力皆極高,一樣還得乖乖躲著碧霄洞主,不敢相見,這一躲就是數千年歲月,沒辦法,惹到了曾經使用老舊

道號“蔡州道人”、之後在浩然創建一座觀道觀的碧霄洞主,絕不饒人。

萬年以來,能夠稍稍讓碧霄洞主不那麼牛脾氣的,唯有道祖一人而已。

鄒子解釋道:“先前碧霄道友做客落魄山,言語當中,有意提及‘鄒子’,當然是說給我聽的。”

裴旻更加疑惑,試探性問道:“既然是故意為之,那麼碧霄洞主所求何事當時身為訪山的客人,要為一山之主開脫幾句”碧霄洞主眼界高,脾氣怪,修道生涯悠悠小兩萬年,道齡、輩分之高,超乎想象,極少青睞某位年輕晚輩,但是裴旻心知肚明,那位曾經揹著一把陳清都佩劍“長

氣”、誤入藕花深處的年輕山主,確是入了法眼的。按照鄒子的說法,這是因為草鞋少年的心與行,都對了碧霄道友的脾氣,細如牛毛的人間閒事,願意管,管得好,碰壁不回頭,認定的,頭破血流都不肯“悔改”

,百斤重的人,偏要挑起兩百斤的擔,還能苦中作樂,搖搖晃晃挑擔走著,呲牙咧嘴笑著看向前邊的明天。

鄒子也吃不準那位道友的真正用心,搖頭道:“暫不清楚,脈絡不顯。不過即將返回明月道場之時,碧霄道友臨了還與我笑言一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本是一句有大意思的遠古道語,道士做自己不夠真,自欺欺人,天地不容。終究難逃化作劫灰的下場。只是老話傳著傳著,後來就變了意味,變成了餿飯。

裴旻神色微變,鄒子談天陸氏說地,一人一姓氏各佔陰陽家半壁江山,碧霄洞主卻要撂下一句“天誅地滅”……裴旻這種旁人聽來,總覺有一股殺氣,撲面而來。

哪怕劍術高如裴旻,閒談時提及老觀主,也要敬稱一聲碧霄洞主,不敢學鄒子以道友相稱。

就怕一個抽冷子似的,那位老道士憑空現身,與自己來上一句,“裴旻,貧道跟你很熟麼”傳言在那青冥天下鴻蒙混沌、開天闢地之初,於整座人間有大功德的碧霄洞主泠然御風,來此俯瞰山河,挑中一塊較為順眼的地盤,以拂塵粗略畫圓一個,也不

與建造白玉京的道祖商量,便划走了蔡州作為道場。如此一來,便與一位先到蔡州開闢洞府的山巔道士,起了糾紛。後者能夠在登天一役積攢戰功、存活下來,又非好相與的善茬,離了洞府,現出真身法相,祭出一眾煉化得當的至寶,便要與那牛鼻子分個高下,道法上邊見真章,下場嘛,自然是力戰不敵,只好示弱討饒幾句,碧霄洞主不依不饒,要收了那位大修士當個

為道場看門的童子……修士是那身經百戰,威名赫赫的一方豪傑,哪肯受此屈辱,只得施展遁法,舍了洞府不要,被迫離開蔡州境地,避其鋒芒,去尋求一位洞府設在古邳州的要好道友庇護,碧霄洞主便不急不慢跟在身後,那位佔地為王、自立旗幟的道友也算講義氣,雖說猶猶豫豫,反覆思量一番,可還是開了那處門口立雙碑篆刻“金井”“禁聲”的洞府禁制,讓修士進入其中,只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忍不住與落難的道友埋怨一句,你惹那個脾氣死犟的臭牛鼻子老道作甚這下倒好了,給碧霄洞主

聽了去,結果就是兩位道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在逃亡路上作了伴。據說那位義薄雲天的道友,四處躲藏,雖然沒有被碧霄洞主揪出,但是修行路上,未能成功渡劫,合道不成,兵解轉世,之後在山上與塵世間兜兜轉轉,最終落

腳處,仍是那東海觀道觀,當了煉丹的燒火道童。

裴旻笑道:“在王朱的東海水君府,他們倆竟然沒有打起來,難道是因為都姓陳的緣故”

鄒子解釋道:“雙方身世相仿,年少時境遇差不多,可謂慘淡至極,所以陳清流能忍就忍了,換成別人膽敢擋道,以他一貫脾氣,早就出劍了。”

裴旻說道:“不得不承認,陳平安這傢伙的長輩緣,確實不俗。”鄒子說道:“當時陳清流其實想要順勢為之,幫陳平安走到一條更加安穩的岔路上去。說是岔路,只是相對於後者既定道路而言,也還是一條大道。只不過陳平安

註定不可能接受這份好意。”

裴旻問道:“怎麼講”鄒子說道:“比如選擇被陳清流幾劍砍死,變成鬼物,就有了足夠理由,再不去管天下大勢,就此蟄伏,修心養性,只需在那落魄山打理好家務事,閉關修道個大

幾百年,以陳平安的心智,不難找出一條更加趨近於‘純粹’的劍道,步步登頂,等到哪天境界夠高了,再去找白玉京的麻煩。”

裴旻想了想,贊同道:“淪為鬼物,代價不小,只是不必理會身外事,得以在山中煉劍,專心修道,盡力追求純粹,不失為一條穩當的捷徑。”

鄒子說道:“你們還是小覷了陳平安的心氣。”

裴旻笑道:“到底是多大的心氣,才能被我跟青主道友都小覷了”

鄒子說道:“心氣所在,一個‘爭’字。”

裴旻說道:“曾經的什麼都不敢有,如今的什麼都敢爭,真是翻天覆地的心性變化。”鄒子說道:“也不盡然。心性並未走極端,反而是一種脫困,恢復到了一種‘自在’的狀態。陳平安少年時走廊橋,就狠狠爭了一次。當時齊靜春讓他不要停步,繼

續往前走幾步,看似是鼓勵,實則還是陳平安本心使然。無此底色作為支撐,恐怕那位至高存在,正眼都不會瞧一下陳平安。”

裴旻突然笑道:“偷過西瓜吃的人就是不一樣了。”

鄒子點頭道:“正其位,放其心,安其神。”

裴旻抬了抬下巴,“來了。”陸臺手持竹製登山杖,一路劈砍野花,慢悠悠晃盪向那兩位山巔人物的傳道恩師,見了面,開場白便是一句很不尊師重道的問責言語,“你們為什麼偏要針對陳平

安”

浩然三絕頂之一的高瘦老者,劍術裴旻說道:“你是不是搞錯順序了。”桐葉洲大泉王朝,城外天宮寺雨幕一場問劍,偽裝成高國公管家數十年的裴旻有殺氣,心中卻無殺機,更像切磋問道。當然,若是年輕隱官根本接不住,也會成為死人一個。為此,“出海訪仙”的左右再次找過他,寧姚仗劍離開五彩天下,來到浩然天下,也找過他,至於崔東山和姜尚真,這些年那更是一直在偷偷尋找他

的行蹤。

不過裴旻卻是陪同鄒子,秘密走了趟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補,便是出自鄒子之手。

所以說鄒子居無定所,“腳不離地”行走人間,既針對劍修陳平安,也針對白玉京道士餘鬥,順便還要針對一下中土陸氏家主。

簡而言之,早已飛昇境圓滿的陸神能否合道,何時躋身十四境,都得看鄒子的意願。

陸臺嬉皮笑臉道:“以前躲左右,現在躲寧姚,二師父,出息啊。”

裴旻笑道:“好徒弟。該你恐高。”

看得出來,師徒關係不差。

陸沉找到陸臺的時候,順便聊起過劉材和流彩,就話趕話似的,一併提到了鄒子。

陸臺不敢隱瞞此事,以心聲說道:“大師父,陸小三兒先前找到我,一向吊兒郎當的他,難得說了句重話。”

鄒子無需推衍雙方的對話內容,就能猜出個大概,問道:“讓你幫忙捎句話,不該拿你與他問道”

陸臺點點頭,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

鄒子笑道:“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陸掌教沒這麼小心眼,他是故意板起臉嚇唬你的。”

一般而言,證道長生,自顧不暇,哪有閒情逸致,去斤斤計較身外紅塵,豈敢隨便分神分心。

陸沉當然不是一般人,更像那太古之人,求道長生,勘破生死。生是暫來,死是暫住。

所以地肺山高孤才會如此推崇陸沉,最後一場傳道,說誰要是能夠學到陸沉七八分精髓的生死觀,修道生涯便無生死關。

不光是道士高孤,還有文聖的老秀才,看待陸沉的學問,都會各有各的由衷欽佩。

陸臺打量起後邊兩位,心中忍不住幽幽嘆息一聲,都啥跟啥嘛。

青年男子,身材高大,體魄健碩,粗布麻衣,背劍緩行,腰間懸掛了兩枚古樸葫蘆。

身邊跟著一位眉眼冷清的年輕女子,衣裙設色五彩,極盡華麗之美。美中不足,是女子姿容過於平平,可惜了那件光彩奪目的法袍,似有遇人不淑的遺憾。

劍修劉材,玉璞境。

女修流彩,柳筋境。

終於瞧見這兩位“自己”,身為“正主”的陸臺神色複雜。

一副陽神身外身,一位陰神出竅遠遊。

陸臺看他們,他們也在觀察陸臺。

流彩笑道:“我們都未用怨懟仇恨的眼光看你,為何要用一種看待賊寇的眼神看我們。”

劉材說道:“好理解,二話不說,倒打一耙,掩飾心虛。”

陸臺恢復常態,笑嘻嘻道:“你們倆擱這兒說戲文吶。”

劉材可謂天賦異稟,得天獨厚,實屬應運而生、橫空出世的一流人物。

第一次被世人知曉姓名,就是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榜單之列。

更是與那位新近被譽為“三十年來最負盛名”的年輕隱官,註定有一場問劍。

劍修的祖籍,師承,履歷,皆是空白一片。只說白也那把仙劍“太白”在扶搖洲一役落幕後,一分為四,各憑道緣,分別認主。陳平安得到了殺力最大的一截劍尖,憑此煉出了那把夜遊劍。劉材則得到了蘊

含劍氣最多的那段劍身。

用崔東山的說法來形容,屁事沒幹,就暴得大名,天底下竟有此等便宜好事

劉材的“祖籍”,在那皚皚洲劉氏掌握的綠蔭福地。

而女修流彩出身的那座天井福地,同樣是劉氏的私產。綠蔭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中人數最多的一座,是一座擁有多達九千萬人的下等福地,但是錢多如劉聚寶,卻故意一直沒有提升福地的品秩,故而天地靈氣稀薄,要想修道成仙,幾乎就是書上空談。只要有人誤打誤撞走上修行道路,還能一路晉升到洞府境,就會被帶離綠蔭福地。照理說,一座福地能夠擁有如此龐大數量的

當地百姓,完全可以“變現”,打造出一隻財源滾滾的聚寶盆,據說是有兩位術家的劉氏家族供奉,很早就說服劉聚寶不要如此賺錢。反觀天井福地,劉聚寶就一路砸錢,從下等福地提升到了上等。至今每年立春日,劉氏還是保持一個傳統,都會讓年輕一輩的劉氏女子,御風在天幕,各自往人

間拋灑數量不等的雪花錢,據說數量最少的,也是以萬計。天女散花,美如壁畫。

劉材是鄒子親自帶出綠蔭福地,卻是獨自遊歷皚皚洲的舊朱熒王朝劍修元白,將她帶離天井福地。

大概是陸臺覺得跟他們沒什麼可聊的,就又跑去跟兩位傳道人敘舊了。

流彩問道:“裴先生到底擁有幾把本命飛劍”

劉材說道:“四把。暫時只見過其中三把。”

流彩本就是隨口一問,還有更好奇的問題要問,“就這麼喜歡掙錢你也不缺錢啊。”真是名副其實的同人不同命,流彩好像沒有任何出奇之處,而劉材一人便擁有兩枚出自道祖之手的養劍葫,以“心事”葫蘆溫養本命飛劍“碧落”,用“立即”溫養飛

劍“白駒”。

劉材說道:“只是現在不缺錢,以前窮怕了。如今既然學劍順利,又有兩隻葫蘆,沒必要一天到晚撲在煉劍上邊,總得找點事情做,想要看書就要花錢買。”沒有家世、科舉功名,那些書香門第、地方鄉紳的藏書樓,門檻就會比較高,偶爾有人願意開門,入內抄書得看人臉色,不許點燈還好說,那些僕役看他就跟防

賊似的,每次歸還書籍,僕役就會盯著雙手的指甲蓋使勁瞧。

劉材問道:“當時你在正陽山,親眼見證那場問劍,有什麼感受”

流彩撇撇嘴,滿臉無所謂,“又不是你,我才是柳筋境,道行低微,看不真切。”

先前那場問劍正陽山,陳平安跟劉羨陽在過雲樓客棧碰頭,他顯得極其謹小慎微。

事實證明,陳平安並沒有杞人憂天,不算什麼疑神疑鬼,是真有鬼的。

當時不光是馬苦玄和餘時務在旁等待機會,亦有鄒子在旁觀。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彈弓在下。因此陳平安在正陽山的一線峰祖師堂門檻外突然停步,看遍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與“她們”自言自語一番,好似打了個商量,鄒子不如暫緩問劍一事在

那之後,陳平安就跨過門檻,忙正事去了。鄒子顯然答應了這樁約定,“收回”了那個在對雪峰給劍修元白當侍女的流彩。

當時正陽山諸峰亂成了一鍋粥,連吳提京這種天才劍修的脫離譜牒、叛出門派,都沒有餘力去挽留什麼,更何談計較一個籍籍無名的對雪峰女子練氣士。

流彩問道:“與之為敵,作何感想緊不緊張”

“當然會緊張,倒不至於妨礙問劍。”

劉材在桐葉洲待過幾年,說道:“開鑿一條大瀆,可以活人無數。說句功德無量,不過分。”

“關鍵是此舉可以讓死水一潭的桐葉洲,山上山下的人與錢,都跟著動起來。有這一動,桐葉洲就會生機無限。”

“能夠跟這種人問劍,榮幸。”

流彩笑道:“不愧是喜歡讀書的,說話就是好聽,該去書院當夫子才對。”

劉材笑了笑,“倒是想。”

流彩朝那天空高高抬了抬下巴,“被那位盯上,還給他找到了那座山中道觀,你若是下山再晚幾天,可能就要被抓個正行,就不後怕”(注1)

原來當年賒月在周密的授意下,在桐葉洲登陸,有兩個目的,其中之一就是尋找劉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