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五十八章 青萍劍宗

    道訣的,是“門房”韓湛然這樣的上五境道官。

    按照孫道長的說法,給人傳道當師父,貧道有個缺點,教得了天才,教不了笨人。

    那兩個來自浩然天下北俱蘆洲的外鄉年輕人,哪敢有任何怨言。

    只覺得能夠與一位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搭上關係,即便只是有個有名無實的師徒名義,已經是祖墳冒青煙的天大幸事了,實在不敢奢望更多。

    況且只要是玄都觀祖脈道士,修行都安心。至少誰都不用擔心在外被人欺負。

    老觀主孫懷中,就像一棵參天古樹,遮風擋雨,庇護著所有道士,人人都在樹蔭裡邊避暑納涼,只需要專心修道即可。

    晏琢去找到那狄元封和詹晴,說是你們師尊下了一道法旨,要咱們一起陪他老人家出門散心去。人比人氣死人,這倆同齡人,作為老觀主的嫡傳,在玄都觀裡邊,輩分高得無法無天了,而且得以破例在桃林結茅修行。狄元封兩個,見到了這個晏胖子,也不敢有任何小覷心思,二話不說,立即跟著晏琢去覲見師尊。

    當年在他們家鄉的北俱蘆洲,一處仙府遺址,狄元封和詹晴,切身領教過某人是何等“不做人”的行事風格。

    難怪能被自家師尊稱呼一聲陳小道友。

    只是等到他們事後得知,對方竟然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開始各自慶幸自己的“劫後餘生”,以及因禍得福了,愈發珍惜如今穩穩當當的修道歲月。

    晏琢笑道:“以後陳平安來了玄都觀,你們三個就是不折不扣的故人重逢,還不得好好喝頓酒?這酒水,有無想法?我可以幫你們早早備好幾壇仙家酒釀,價格嘛,好說,保證原價!”

    狄元封不搭腔。

    詹晴卻是笑道:“這敢情好,就有勞晏兄多費心了。”

    其實與狄元封他們的初次相逢,也是陳平安繼誤入藕花福地之後,首次壯起膽子,主動學那山上修士進入山水秘境,尋道訪仙,追求機緣。

    如果只看結果,陳平安當然收穫頗豐,但要說過程之兇險,也確實讓人心有餘悸。在這之外,陳平安又等於無形中接下了一樁分量不輕的因果。在那山巔小道觀內,供奉著一尊中年面容的道士桃木神像,此人的真實身份,正是玄都觀孫道長的小師弟,當年被白玉京二掌教,餘鬥穿法衣攜仙劍,親自問道、問劍玄都觀,死在真無敵的劍下之人,便是這位玄都觀道官。

    而此人的嫡傳弟子宋茅廬,更是一個被譽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道士。

    按照當年在龍宮小洞天鳧水島,火龍真人的說法,這位按輩分屬於老觀主師侄的道士,曾經以永州作為大本營,聚攏起了白玉京之外將近六成的道門法脈。這個說法,當然會有一定的水分。因為天下最頂尖的那一小撮宗門、仙府,當年並未真正與宋茅廬結盟。可能私底下有契約,但至少在明面上,是沒有與永州聯盟,可即便如此,也算足夠驚世駭俗了,就像當時火龍真人用了一個比喻,擱在我們浩然天下,這就像有個人,可以抗衡半個儒家,與中土文廟分庭抗禮。

    而宋茅廬的師尊,孫道長的師弟,這位飛昇境老道士的那尊桃木神像,如今便是陳平安的五行本命物之一的木宅關鍵所在。

    除了狄元封和詹晴,被老觀主收入袖裡乾坤,好似一場雞犬升天,化虹而起,飛昇青冥天下,其實當年原本彩雀府女修柳瑰寶,她也差點成為老觀主的親傳弟子。

    晏琢滿臉好奇道:“啥時候咱們兄弟幾個喝個小酒,給我好好說道說道當年那場遊歷,是怎麼認識的陳平安。”

    因為陳平安的關係,晏琢跟他們特別親。

    至於這兩位是怎麼想的,晏胖子可不管。

    詹晴笑著答應下來,說當然沒問題,狄元封則倍感無奈,他實在是不願多提那個老奸巨猾、掙錢不要命的“陳好人”。

    當年家道中落的狄元封,腰間懸佩一件祖傳之物的寶刀,曾經與一位邊關武將出身的家族供奉,學了點刀法,他曾經用了個嘉佑國秦巨源的身份,當然是與後者栽贓嫁禍潑髒水了。一路上先後認識了“孫道長”,黃師等人,幾個不受待見的山澤野修,合力求財,走那趟仙府秘境,狄元封算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邊,去搏命求個大富大貴了。反觀詹晴,作為北亭國小侯爺,是個出了名的風流種、薄情郎,當初竹杖芒鞋,腰別一支羊脂玉笛,一副貴公子做派,拎著那根暗藏一把軟劍的竹杖,身邊又有佳人相伴,簡直就是去遊山玩水的。

    至於老觀主,為何願意收他們為徒,帶回青冥天下,詹晴和狄元封至今都還一頭霧水,渾渾噩噩就成了道官,走在玄都觀內,莫名其妙就會被那些上五境老真人,喊師伯師叔,甚至是師伯祖、師叔祖,甚至還曾被人畢恭畢敬喊那太上師伯、師叔祖的。

    只是兩位同門之間,其實如今關係也一般,說到底,雙方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不同路,當然只是他們自己這麼覺得。

    詹晴小心翼翼問道:“晏兄,那位隱官大人,作為外鄉人,最早是怎麼在劍氣長城那邊立足的?”

    晏琢認真想了想,大笑道:“以誠待人!”

    在晏胖子去喊人的時候,孫道長找到了師姐王孫,試探性問道:“兵解山的那個龍新浦,找上門了,你要不要見他?”

    少女姿容的女冠,神色淡然道:“如果對方是打著同鄉敘舊的幌子,就免了,不見。如果你覺得他是來跟我們玄都觀談事情,而且比較重要,反正你才是觀主,我這邊無所謂。”

    孫道長問道:“如果對方兩者兼有,如何是好?”

    王孫說道:“當然是公事大過私事,見一面無妨。”

    孫道長如釋重負,沉默片刻,沒來由感慨一句,“師姐,我們師父,是個有晚福的人。”

    作為孫道長和師姐王孫的師尊,那位道號“清源”的老道士,是壽終正寢,屬於無疾而終。幾個徒弟,又都算有出息,若是晚個幾百年再走,可能就要揪心了。

    王孫點頭說道:“虧得師父走得走,不然多活幾年,要被我們幾個活活氣死。”

    哪怕是提到師尊,王孫說話還是沒什麼忌諱。

    孫道長笑道:“你們一個個的,當年都不樂意接過師尊的位置,繼任觀主,我一直懷疑,師尊當年選我,是不是師姐你這邊,與師尊偷偷說了什麼?”

    “沒證據的事情,少胡說八道。”

    王孫坐在桃樹下,伸手按住一把在鞘長劍,教訓道:“當師弟的,沒大沒小。”

    孫道長啞然失笑。

    當年被玄都觀上任觀主,“清源”道長,被老真人同時領進玄都觀修行的一撥孩子,有七人之多,在那之後,這位老真人就再沒有收取嫡傳了。

    不過是七個孩子,結果其中光是飛昇境修士,後來就有三個!

    除了剛剛“出關”的王孫,現任觀主孫懷中,還有雙方那個喜好手持行山杖、負笈雲遊的小師弟,家鄉來自一個盛產枇杷的小地方,出身貧寒,名叫黃柑,後來道號“青李”。

    三位同門,孫懷中,師姐王孫,師弟黃柑,都先後躋身了飛昇境,也曾分別擔任玄都觀住持,首座,都講。

    故而上任觀主最後收徒的那一年,也被後世視為玄都觀歷史上,最為豐收年景的一個“大年份”。

    即便是擱在整個青冥天下那部厚重老黃曆書頁中,也註定屬於濃墨重彩的一筆。

    所以老秀才上次帶著一個虎頭帽孩子,做客玄都觀,就專程來這祖師殿,給上任觀主敬了三炷香。

    掛像上面的人,與掛像以外的敬香客,雙方都擅長收徒嘛。

    此外,老秀才的關門弟子,與上任觀主的小弟子,亦有一樁不淺的道緣。

    這就很善了嘛。

    玄都觀的上任觀主,元禾,道號“清源”,老道士第一次為入室弟子們正式傳道授業,就是丟給那些孩子一本只有寥寥五千言的道祖著作。

    而王孫只是看了“道可道非常道”的開篇六字,她就合上了書籍。

    那年還只是在玄都觀擔任三都之一的老道士,頷首而笑。

    讓她可以玩去了。

    當時還扎兩羊角辮的小姑娘,便蹦蹦跳跳離開屋子,獨自玩耍去了。

    只留下孫懷中在內的同門師兄弟,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對驚為天人。

    孫懷中事後問師姐,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時師姐的解釋是我又不認識字,師父丟給我一本書算咋回事。

    孫懷中還就真信了,年少無知,年少無知啊。

    確實,家鄉是那永州的師姐王孫,她家世代都是捕蛇人,不曾讀書識字,並不意外。

    反觀孫懷中他們這撥大多出身不錯的修行胚子,別說認字,就是各脈道書都背了不少,比如最早公認修道資質最好的小師弟黃柑,不到十歲,早就熟讀整部道藏了。

    孫懷中是多年之後,才知道真相,原來師姐就只是覺得剛認識沒多久的師弟“小孫”,年紀再小,可好歹是個修道之人,竟然能問出這種白痴問題,瞧著怪可憐的,她就隨便找了個蹩腳藉口安慰他罷了。

    反正在那些年裡,師姐每次看到孫懷中,就都眼神格外“和善”,也從不冷著臉,多半是當個需要她可憐可憐的小傻子看待吧。

    此後王孫的修行路,無比順遂,破境一事,勢如破竹。

    完全就是碾壓同輩,一騎絕塵,都只能遠遠看著那個王孫的登高背影。

    久而久之,玄都觀所有徽字輩的道士們,就都認命了,明擺著沒法比,那就不跟王孫比。

    切磋道法,探討義理,誰都不找那個王孫。

    王孫先是碾壓同輩,繼而是追上師輩,然後是徽字上邊的兩個輩分,其中不乏驚才絕豔的修道天才,結果都被王孫一一超越。

    後世評價王孫的“總角聞道”一說,可不是開玩笑的。

    作為修道資質僅次於王孫的小師弟黃柑,進入玄都觀之前,有那一句“當是天仙”讖語,反而是修行最為遲緩的一個。

    至於孫懷中,在那段無憂無慮的修道歲月裡,自認高不成低不就,也不算如何出類拔萃,既然有師姐王孫在,天才不天才的,都沒了意思,至於後來被說成是什麼大器晚成,厚積薄發,聽著也當是些罵人的話了。

    玄都觀祖庭這邊,在那撥徽字輩道士成長起來之後,玄都觀作為天下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其實在蘄州,是一處出了名與世無爭的“山上山”,幽居修道,不染紅塵,跟外界打交道極少。

    等到徽字輩道官開始成長為玄都觀的中堅力量,紛紛佔據道觀要職,原本清靜高妙的玄都門風,隨之一變,變得鋒芒畢露,涉世漸深。

    經常是有同門在外吃了虧,王孫大手一揮,就是數十號同齡修士,揹著師長們偷偷聯袂遠遊,每次都由孫懷中打頭陣,小師弟黃柑當出謀劃策的軍師,師姐王孫次次負責對付那些境界高的,以及由她收拾殘局,比如回到道觀後,都是她跟師門長輩們掰扯道理,挨訓過後,就得面壁思過,每次都是一窩一窩的,一起被禁足在桃林那邊,這就叫有難同當。

    等到孫懷中從徽字輩當中脫穎而出,出人意料擔任玄都觀的住持後,數千年以來,在孫觀主的默認、甚至是暗中推波助瀾之下,玄都觀劍仙一脈的道士,最喜歡、也最擅長的“單挑”門風,更是被髮揚光大到了頂點,玄都觀的那數十套精妙劍陣,堪稱蔚為壯觀,是怎麼來的,當然是一場場圍毆而來。

    而從小孫、變成年輕觀主、再變成老觀主的孫道長,那些個臭毛病……得換個更加公道的說法,是某些個山上山下、路人皆知的優良傳統,其實就是年少時跟師姐王孫依葫蘆畫瓢而來。

    比如打人要趁早。

    ————

    青萍劍宗,祖師堂第一場議事。

    椅子旁邊都有擺放有茶几,上邊擱放著一碗清茶,一碟瓜子。

    看樣子,估計就要成為以後祖師堂議事的某種定例了。

    曹晴朗和裴錢負責提壺倒茶,小米粒負責分瓜子。

    黑衣小姑娘神色尤其認真,麼法子嘞,分到每個碟子裡邊的瓜子總數,她得保證精確到一顆瓜子都不差!

    昨夜陪著裴錢一起守歲,她為此演練了很久,還是覺得不夠保險,至多做到誤差在兩三顆瓜子之內,著急啊,裴錢就幫她想了個天衣無縫的法子,她掏出瓜子的時候,若有誤差,裴錢就眼神示意小米粒,差兩顆有差兩顆的暗號,差一顆有差一顆的提醒。哈哈,完美!

    陳平安率先磕上瓜子,好人山主很快就看出門道了,嗯,很好,比其他人都要多出三顆,果然小米粒還是很向著自己的。

    賈晟最為正襟危坐,老神仙本以為這次開宗立派的首次祖師堂議事,是沒有自己份的,不曾想陳山主還是這般念舊,崔宗主果然還是如此尊師重道。

    裘瀆也比賈老神仙好不到哪裡去。

    其實賈晟和老嫗之外,姚仙之是最彆扭的一個,當年與陳先生半開玩笑,討要一個下宗的客卿身份,他自己都沒有太當真,不曾想當了記名客卿不說,還能在青萍峰祖師堂有個固定座位。

    至於陶劍仙,當然也沒打瞌睡。

    “大家都隨意些,不是什麼‘就當’自家人關起門來聊天,本來就是了。”

    陳平安端起茶碗,停頓片刻,好像是有感而發,微笑道:“必須承認一點,我們上山下宗,風氣很正,大家都有功勞。”

    略顯冷場,陳平安原本打算撂下一句,既然在座各位都不說話,那就是默認了,很好,開始議事。

    所幸賈老神仙滿臉誠摯神色,率先開口打破沉默,沉聲說道:“必須的!”

    於是崔東山,裴錢,曹晴朗幾個,都直愣愣看著賈老神仙。

    陳平安猛然間站起身。

    青萍峰山門口那邊,憑空多出了一個眉眼飛揚的紅棉襖女子,腰懸酒葫蘆,她一手牽著馬,招手喊道:“小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