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老虎 作品

番外:晏青:畢竟我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讀書人

下一瞬間,師兄那熟悉的聲音在她們耳邊響起,“你們兩個,窺探貴客,有辱斯文,禮儀讀到狗肚子裡去了?把這片田裡頭的蟲子都捉了,不許用藥和工具!”

任真一瞬間垮了臉,這活兒又累又磨人,就是故意懲罰她們的!

丘思嘆了一口氣,“你看,我爹早說了,咱們現在玩兒的把戲都是上面幾個師兄師姐玩兒剩下的,連小師叔以前都要被掌門罰抄心經磨性子呢。”

任真字寫得最差,聞言迅速低頭,“那我還是捉蟲吧。”

捉蟲挺好的,至少不是抄書。

她寫的字還不如蟲子好看呢。

在殿內簽完契書,晏青春風得意,這回和濟世宗談成了長期的生意,往後每年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這個家還得靠他。

“那我就先走了,回頭請你喝酒。”

“喝酒不用了,你也說酒傷身吶,多介紹點生意吧。”晏青送人出去。

“哦對了,”杜芍頓住腳,“此次一別,只怕要有許久不再相見了。”

晏青疑惑地看向她,女子眉眼清潤,像堂前芍藥,她微微一笑,“我同師父說了,往後這等宗門事務放一放,還是想去周遊洞明界,去治病救人,這等採買之事,在宗內算油水極大的活計,人人豔羨,可我……”

“你做得也很好,連我都,”晏青脫口而出,“差點就交底價了。”

他負責和別的宗門的應酬,應付那群老狐狸,今日都差點有些招架不住壓價和盤算。

“不是這個,從前我母親總教導我如何成為一個好妻子,如何操持家中事宜,所以這方面我還算得心應手。”杜芍頓了頓,“可我志不在此,我想要不計代價的救人,夏師姐同我說,林渡總會自渡,我不能徹底救治她的心疾,可世上有那麼多疑難雜症,一人救不了,那還有許多人。”

晏青聞言瞭然,“濟世救人,這是你的道,那不是更好?”

天大地大,人生不需要受限。

杜芍笑著點頭,“我也是這樣想,不過和無上宗的生意,我總要最後親自來一趟,和你們說話,很好。”

晏青嗐了一聲,“我們無上宗同你們也算當然親厚啦!”

畢竟濟世宗不會天天蹲在山下約架,兩宗關係肯定好。

她看著晏青,青年俊朗溫文,瞧著是很穩重端方的君子,“你沒發現嗎?你們身上都有林渡的影子。”

杜芍其實在很早之前見過晏青,他身上有世家子弟積年養出來的禮儀,待人接物周道,像是一棵板正的樹,直到移栽在無上宗的土地上,才真接了地氣,不會一味為了主幹生長,而剪掉旁逸斜出的枝條,多了份活氣兒。

晏青覺得自己這會兒缺個扇子,嘩啦一開扇,那就更像了。

“不過我是沒小師叔那本事了,只能理一理這些宗門瑣事了。”他嘆了一口氣,畢竟宗門裡,就他一個正常人。

杜芍也不管他想什麼,只道,“濟世救人是一條道,你的經世之才,難道就不是一條道?哪有高低之分,外人都知道晏青真人的威名,你們無上宗,那個沒有下山救世,當年那些轟轟烈烈的壯舉,早有世人傳唱。”

晏青只是搖頭笑,“我也只是一個,普通人罷了。”

一個普通人,轟轟烈烈的故事落幕,平平淡淡才是真。

“那你,就沒有別的志向了?”兩人走到宗門前。

晏青想了想,“也有些。”

他從前的志向,又何嘗不是家中父母加諸自己的,比如進無上宗,比如修得大道,比如成為萬中無一的翹楚人才。

可他其實,最早,想做個書寫一切的看客。

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

兩人就此作別,杜芍下山,晏青倏然喊住了她。

山石背後,忙碌了一天的任真悄悄探出了腦袋,身前是她費盡心思拉來當擋箭牌的元燁師兄。

“師兄,你說,他們都聊到人生志向了,那也算個知己吧?”

元燁抱著胳膊,直覺晏青這會兒說的話不會讓任真這個被話本和戲曲荼毒的小孩兒滿意,但熱鬧嘛,誰不喜歡看。

“那個,你們濟世宗下個對接人是誰,之後我可不給這個價格了嗷。”

畢竟杜芍殺價還挺狠的,他心疼。

杜芍笑了笑,“回頭讓他們去鈞定府尋您,我不會多話的。”

晏青放了心,“好嘞,祝你懸壺濟世,光耀人間!”

杜芍揮手,有緣再會。

她才不是他人堂前芍藥,是離離原上草,晚春芍藥,春謝有夏來,就算春日凋零,她會帶你走入繁盛的夏日,所以莫要惋惜,莫要害怕。[注1]

任真很失望,任真太失望了,“晏青師兄就這麼放人走了?”

元燁抱著胳膊,回頭睨他,“你以為?”

“我以為會有一場蕩氣迴腸的表白!離別的不捨!表明心意。”任真很認真,“話本兒上都這麼寫的,‘直到離別這一刻,他才發覺自己心中對她的不捨,又喊住了她……’”

“少看點吧,腦子都看壞了,”元燁一把靈力封住了她的嘴,“再不走你又要挨罰。”

“可是,晏青師兄看起來又錯失一段緣分誒。”

“大道之上,哪來的情情愛愛,道不同,能短暫相逢已經成就了彼此一段緣,人活一世間,何處不逍遙,何必困頓在一人一事上呢?”元燁拍拍任真的肩膀,“別逼我也罰你去砍竹子。”

任真喪了個臉,“我叫瑾萱師姐!你每年都給她做東西!做壞了才給我們玩,你嘴上說得好!實際上不還是綁在一件事上?”

元燁嘿了一聲,揚起手,指向後山竹林,“我數十個數,你什麼時候到那兒就砍幾千根竹子。”

任真尖叫著竄了出去。

留元燁一個人原地抱著胳膊笑笑。

再逍遙的人,也有甘心停留的支點啊。

那不叫困頓,那叫歸處。

晏青轉過頭,一眼鎖定了元燁所在之處,“我就知道你帶著孩子又在搗鬼。”

元燁走出來,攤開手,“他們都覺得你和杜芍有說法,就連掌門都有些懷疑。”

晏青搖頭,“哪來那些事,她志在四方。”

“得教教這孩子,這世上不是一男一女有接觸就只有發展伴侶一種可能,小師叔寫的話本還沒讓她們警醒的,這腦子不好,得掰過來,人是獨立的,感情也不是必需的啊。”

他碎碎念著,後蒼是真不靠譜,真不會教孩子啊。

晏青表示很擔憂。

“那你呢?”元燁閒閒抻著胳膊。

“我嘛,志在桌上紙筆。”晏青掏出記事小本,豪情萬丈,“我想好了,我要為小師叔和你們,都立傳!讓你們名留青史,而我,就是青史的執筆人!”

轟轟烈烈的故事收場,歸於平靜時,哪怕是故事中人,也會覺得寥落迷惘。

繁華散盡,路在何方?

路在腳下,志在心中,紙筆有限,意向無邊。

在鈞定府和宗門事務打轉了許久的晏青,道心在今日與杜芍一遇,終於徹底有了突破。

誰說平凡之中不能締造波瀾壯闊呢。

人與人的緣分,哪怕短暫相逢,和鳴之時,亦成全了這段緣分的圓滿。

多年以後,《洞明史·無上渡世篇》流傳出來,被稱為洞明界最偉大的紀傳體史書,篆書人晏青,卻是個刀器雙修,叫人震撼。

在自序之中,晏青真人說,他只是個平平無奇的讀書人,稱為洞明界最出名的自表謙辭。

有修士比試贏了,總忍不住說一句,“其實我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讀書人。”

河清海晏,青史留名,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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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芍藥別名離草,在最早代表愛情,亦有藥用,後來唐代以後,有了離草、將離的名字,代表了離別時候的不捨與惋惜,“立夏三朝看芍藥”,芍藥開於晚春,代表了春日的離去,但我取這個,還有一層,就是文中,夏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