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102 章 養一隻小木魚

穆影帝相當慷慨,把最炫酷的神秘人角色給了自己的經紀人,並在吃完最後一顆藥以後,試圖申請一顆糖。

無他,實在是因為藥太苦了。

穆影帝已經算是很能吃苦,能把黃連當黃瓜吃,依然不大能接受穿書局這些藥。

“良藥苦口。”榮野說,“現在吃糖會影響效果,忍一忍。”

穆瑜嘗試迂迴:“我能吃一塊拔絲地瓜嗎?”

拔絲地瓜裡也有不少糖,嚴格的經紀人挑了一塊糖最少的,用露水把糖衣洗乾淨,放在穆瑜的碗裡。

……對人類規則一知半解、相當刻板的榕樹,在給糖這件事上有些特別的固執。

在榮野看來,只要不給穆瑜糖,穆瑜就不會把他當朋友。

不把他當朋友,穆瑜就不需要再冒險保護他。

這不是穿書局的下屬世界,異世界的樹屬於“入侵者”,能生長的時間和空間、能汲取的營養都有限,到了時間就會自然枯萎。

這是任何人和樹都無法抗拒的世界規則。

他遲早不得不回穿書局,穆瑜不把他當朋友,就不會因為他的離開難過。

穆瑜的意識經不起再難過了。

年輕的影帝脾氣很好,笑著悠悠嘆氣,拿起筷子,把那塊洗乾淨的地瓜慢慢吃下去。

……

很長一段時間,這都是榮野最後悔的事。

做經紀人的那幾年裡,他買了很多糖。

每到一個地方,看到一種糖,他就想買。

因為第一個賣糖的小販告訴他,人類用這個交朋友。

恪守著狩獵者和獵物關係的榕樹陪著穆瑜,一直到他能滯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天。無法吸收養料的榕樹被世界規則排斥,曾經龐大的樹冠和氣生根都凋零枯萎,在一場暴雨裡轟然倒地。

這種排斥對本體的傷損也不輕,有很長一段時間,榮野沒辦法再以人類形態出現,也沒辦法再拿出那些糖。

一棵樹能做的全部,就只有看著穆瑜做那個全世界頻道的深夜電臺,幫忙轉交信件,幫忙擋一擋陽光和雨。

穆瑜很好地接受了這件事。正式成為穿書局員工的穆瑜, 依舊常去榕樹下睡覺, 依舊把任務裡的趣事拿來分享,依舊畫一個方框,靠在樹蔭下看永遠撐不過開頭曲的動畫片。

回去安安分分長在穿書局的榕樹,比過去長得快得多,因為一再被駁回了速生樹的申請,根扎的很深,所以抽枝長葉格外茂盛。

“這樣是對的。”AI同事和榮野聊天,對他說,“樹就是樹,人就是人。”

榮野不說話,做回樹之後他沒辦法再和人說話,所以他也不和其他同事說話。

不能和他的人類說話,發出聲音就沒有意義。

榕樹用全部的注意力去攔住刺眼的陽光,把它們過濾成溫和的光路,讓灰塵能在裡面飛舞。

做回樹以後,時間觀念就會變得很模糊,但記憶不會。

樹的記憶刻在年輪上,不會改變,不會淡化。

榮野又向穿書局打了一次申請,他想再變成人,這種申請他每個月都會提交一次,但每次都不符合條件。

總部的回執說是因為他的情緒不完整,他不會傷心——但這又不是他的錯。一棵樹怎麼可能會傷心,樹傷了心就活不成了。

榮野只是想和他的人類說話,做樹就不能和人說話,也不能寫信,只能用小樹枝砸穆瑜的腦袋。

“好吧,總部讓我問你。”AI同事習慣了他的沉默,並不在意,打開公文夾,“你願意給你的人類一顆糖了嗎?”

榮野沒有回答,只是風過樹冠,沙沙作響。

AI同事自然沒法把這個回答記錄上去,還要再問,榕樹的氣生根卻驟然捲曲。

從未有過的龐大斥力瞬間將周遭的一切盡數彈開。

風裡有叮叮咚咚冰裂的清脆聲響,睡在樹下的意識慢慢碎裂,融化成淡青色的霧,那些遒勁的氣生根倉皇去攔,卻攔不住最輕盈的一縷微風。

寫滿年輪的樹心沉默著悸慄,鋪天蓋地的糖數不清種類,一口氣全落下來,像是場奇妙的雨。

榕樹徒勞地、慌張地捲起那些糖,把一捧又一捧的糖全捧給那片意識霧,可粗壯的氣生根能絞殺最強悍的敵人,卻剝不開任何一顆糖。

“給你……給你。”榮野聽見自己的聲音,“給你糖,醒一下。”

他到這時候才忽然明白,一棵樹能不能變成人,不是穿書局能決定的。

樹能變成人,是因為想和人做朋友。

在白塔世界的那場火患裡,他原本已經決定了,要和他的獵物做朋友——所以他能變成人,能炸了那座破爛白塔。

後來他自己隱藏起了這個念頭,於是他慢慢忘記了怎麼說話。

“給你糖,要多少都行,有很多。”

榮野不停地把糖捧起來給他,那些糖穿透意識霧,落在地上:“我們做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我們做朋友。”榮野說,“……穆瑜。”

氣生根抱住那團霧,那是團沒有意識波動、沒有生命跡象的意識霧,很柔和,儲存著屬於人類的記憶。

直到這時候,榮野才發現樹的記憶分明很差,他從沒發現過,他們之間有過這麼多次有關“朋友” 的對話。

這些問題在穆瑜這裡都很輕鬆隨意,就像是“要不要吃蘋果” 、“要不要做糖醋里脊”一樣,這些徵詢裡也包括“要不要吃我”、“要不要做朋友”、“申請一顆糖”。

因為不是預設答案的提問,所以不論回答是什麼,他的人類反應都是一貫的輕快溫和,得到答案就點點頭,笑著繼續溫聲說其他的事。

“有糖,有很多,我買了很多。”榕樹盡全力操縱氣生根,弄壞了很多顆糖,好不容易才剝開一顆,“給你,吃糖。”

榮野把糖送給那片柔和安靜的意識霧。

氣生根舉著糖一動不動等了很久。

一陣風吹過來,那顆糖就啪嗒一聲掉在地上,骨碌碌滾遠了。

/

榮野剝開那顆青蘋果味道的水果糖。

樹的記憶是格外分明的,在榕樹的年輪上,這一點被叫做“傷心”,所以他的動作也有些不穩。

鐵灰色的少年垂著頭,骨節分明的手指剝淨糖紙,動作已經很熟練,把糖紙捏在掌心。

淡青色的糖塊被比他更小一點兒的少年銜走。

榮野怔了下,抬起頭。

穆影帝看過最好看的動畫片《我被綁架了》裡講,衣櫃裡的男孩被裝在麻袋裡扛走,和神秘人成了朋友。

動畫片很寫實,因為少年的穆瑜被青蘋果糖酸得輕輕打了個激靈,眼睛就彎了彎,把最珍貴的小飛機模型和賽車海報送給他。

“我們做朋友。”榮野收好模型和海報,“行嗎?我不吃你。”

挾著雨氣的風很涼,雨水打在樹冠的虛影上,卷著地的夜風滑過積水,掀起一點波紋,倒映的月光就跟著粼粼閃亮。

被綁架的男孩伸出手,抱住高挑挺拔的少年榕樹。

風過雲散,最急的那一陣雨過去了,夏夜的蟲鳴又熱鬧起來。

他們頭頂上是真正的星光。

榕樹的樹冠搖晃了兩下,抖去積存的雨水,新的記憶刻在年輪上。

他的人類被他抱起來:“不吃我的話,沒關係嗎?”

“沒關係。”榮野說,“我們不吃朋友。”

小木魚問:“還可以吃什麼?”

榮野:“……”

好問題。

沒有準備這個問題的答案的榕樹,翻開《教你如何捕獵意識》。

“……蚊子。”

大榕樹沉默良久,在年輪上記筆記:“還可以吃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