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80 章 養安靜懂事小沉默




    穆瑜在火堆旁坐下來。



    時潤聲有點緊張,捧著紅薯盤膝坐直,等對方用戴了黑色皮革手套的那隻手比劃“三、二、一”。



    時潤聲立刻咬了一大口紅薯,看著同樣咬了一口紅薯的年長緘默者,一起嚼嚼嚼,被揉了揉頭髮,讓火光映得亮亮的眼睛就不自覺彎起來。



    “時潤聲。”來自異鄉的傀儡師說,“是個很好聽的名字。”



    小緘默者正偷偷把紅薯和肉乾分給大狼狗,聽見這句話,耳朵就更紅,抿著嘴角輕聲道謝:“是我的爸爸媽媽取的。”



    他頓了下,又解釋:“我的爸爸和媽媽過世了,很抱歉,我沒辦法把他們介紹給您。”



    傀儡師沒有說話,又把手放在他的頭頂,慢慢揉了揉。



    那隻手帶了柔軟的皮手套,恰好隔開了過近的距離,小緘默者沒有生出警惕,只是仰起頭:“沒關係,我很為他們驕傲。”



    這話不能在村子裡說,也不能在有任務者的地方說,但時潤聲心裡其實悄悄這麼想。



    他為自己的父母感到驕傲——這和他要還債不衝突,他的父母是非常優秀的A級嚮導和哨兵,在那次慘敗的任務裡,也一直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指揮失誤”這種判定,有時候是對的,有時候又難免有些馬後炮,畢竟身處其中,誰也不可能有上帝視角,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變故和意外。



    時潤聲說完了這些,又悄悄在心裡補充:也想讓爸爸媽媽為我驕傲。



    像這種話,小緘默者早學會了不說出口。



    沉默是緘默者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唯一權力,他們在成長的過程裡,逐漸學會把越來越多的話咽回去,不說出口。



    如果不是今天運氣很好,不知怎麼遇上了一位來自異鄉的緘默者,時潤聲也不會說前面那些話。



    有些話原本說不出,但如果說給原本就只是從這裡路過、以後也未必會再相逢的客人,就要輕鬆得多了。



    更何況還是一位緘默者。



    假如要在世界上找最能保守秘密、最不會出去到處亂說的人,那一定非緘默者莫屬。



    時潤聲將來也想出去遊歷,也想路過很多地方。



    他急著回家,卻又無論如何也不捨得立刻就走。



    萍水相逢的人,一旦散了就再難相聚,緘默者不像哨兵和嚮導,生來就無法和人建立連接。



    小緘默者抱著膝蓋,坐在火堆旁,聽穆瑜講外面的故事,在青年傀儡師停下休息時提問,又仔細地逐條記下來。



    對方所講的那些世界,完全在他的想象之外,掌握的那些生存技巧,也完全足夠時潤聲揣摩很久。



    時潤聲很久沒和其他人說過這麼多話。



    他起初咬字還有些生澀,說話時有些磕磕絆絆,但逐漸就變得流暢起來。



    小小的緘默者聲音清澈乾淨,因為說了比平時多幾倍的話,稍微有一點啞,但眼睛還亮著。



    穆瑜把一隻裝滿了槐花釀的酒杯分給他,禮尚往來,做了個“可以喝”的示範。



    時潤聲有點猶豫,但還是鼓起勇氣,捧著酒杯抿了一小口。



    沒有想象裡的辣和嗆衝,醇柔綿潤的酒漿香氣四溢,在頭頂的月光映照下,像是一小杯琥珀。



    小緘默者偷偷把一小點摻了月亮的琥珀分給大狼狗,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了裡面的槐花釀。



    時潤聲從自己的水囊裡倒出一點清水,把杯子洗淨,端端正正放回去。



    他們坐在火堆旁,吃完了最後一小塊烤紅薯、最後一小點肉乾,把腿伸直一點兒烤火,吹著森林裡遠比外面清冷的夜風。



    月光照在不遠處的湖面上,粼粼地閃著銀光。



    “很高興遇見您,再待一會兒,我就必須得走了。”時潤聲說,“天太晚了,我必須快點回家。”



    穆瑜說:“夜裡進入森林,會很危險。”



    “沒關係,我不怕。”時潤聲說,“我的‘領域’是保護性的。”



    緘默者的能力也有不同分支,多半會和天性相關。



    像時潤聲這樣,彷彿生來就像是為了潤澤土地,供養草木萌芽生長的小緘默者,專精領域是醫療,領域也具有明顯的防禦和守護性質。



    只要時潤聲的精神世界還沒有崩塌,他的領域就能保護自己——甚至如果獲得了足夠的信任和接納,其他人也能被納入領域,接受這份沉默卻堅定的守護。



    可惜杜槲從沒發現過這一點,但凡他稍仔細些觀察,也會發現自從衝著小緘默者翻肚皮,大狼狗出去打架就再沒輸過。



    這可是相當彪悍的赫赫戰績。大狼狗從村頭殺到村尾,在群狗中所向披靡,咬遍全村無敵手,連大鵝都能攆上房。



    到現在還以為是自己實力不濟、不小心遇到了襲擊才會掉隊的小緘默者,自己也沒有完全發現這一點。



    只要時潤聲還有任何一點想要保護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意志,他的領域就不會失效。



    只要時潤聲自己不想受傷,他就不會受傷。



    “我要走了,我會很想念您的,希望還有機會能和您再見。”



    時潤聲猶豫了下,還是小聲問來自異鄉的傀儡師:“您是來這裡遊歷的嗎?”



    按理說,要歡迎一位來本地遊歷的外鄉人,是該把對方帶回家招待的。



    但時潤聲現在還不能完全算是有了家,屬於他的地方是院子的小角落,還有一間小屋,那裡面有屬於他的一張床。



    時潤聲還要儘快去追自己的家,所以不能在這裡久留——他想,如果自己有了家、這位異鄉來的傀儡師閣下又不急著走,他就能邀請對方回家做客。



    “差不多。”身為反派大BOSS的傀儡師誠實作答,“我是來這裡毀滅世界的。”



    剛站起來的時潤聲:“……”



    剛坐下的系統:“…………”



    “宿,宿主。”系統有點緊張,“這個世界的反派大BOSS好像也沒有這麼厲害……”



    倒也不是每個世界的反派大BOSS終點都是毀滅世界。



    比如這個世界的傀儡師,就是跟白塔不斷作對,用陰謀詭計破壞村子裡那些哨兵嚮導的任務,抓傀儡回去操控,再用各種謊言來破壞和擾亂言語的力量。



    系統照著劇情飛快唸完:“宿主,您記住了嗎?”



    穆瑜:“記住了。”



    系統鬆了口氣:“那——”



    現年十九歲的穆瑜和系統討論:“這樣聽起來不酷。”



    系統:“……”



    系統:T▽T



    剛剛穿上斗篷、戴好兜帽的小緘默者,正睜圓了眼睛,緊張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穆瑜。



    時潤聲其實已經看過很多書,也懂了很多事。



    為了弄清那次“指揮失誤”,他去看過爸爸媽媽執行任務的所有資料,想辦法弄懂,一點一點理解分析,才會得出最後的結論。



    也正是因為早早就弄懂了這些,時潤聲才很想幫上杜槲哥的忙,不讓這種事再度發生。



    所以這時候,小緘默者心裡其實也完全清楚,他既不是面前這位來自異鄉的傀儡師的對手,也沒有實力阻止對方做任何事。



    “有什麼辦法……”時潤聲問,“能讓您不這麼做嗎?這裡還生活著很多無辜的人。”



    十九歲的反派大BOSS摘下右手的手套,打了個響指。



    時潤聲睜大眼睛,看著纏上手腕腳腕的銀線——剛才還漂亮華麗到叫人著迷的銀白色細線,這時候忽然簡潔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將他輕鬆束縛住。



    小緘默者的手腕被輕輕拽了下。時潤聲怔怔站在原地。



    在他的腦海裡,驀地跳出那天的畫面——他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揪出了自己的身體。



    他漂浮著,看著自己被操控著拎起來,垂著頭和雙手雙腳,像個小木偶人。



    ……在這個當口,時潤聲竟然不合時宜地晃了下神。



    他像是生出了某些錯覺。



    彷彿這種事不止發生過一次,這種畫面也絕非一天。



    有視線落在他身上,像是打量某種貨物、裝備亦或是消耗品,有人拉起他的手臂檢查,敲他的肩膀和脊柱,測試骨頭有多硬。



    在拆去心防時受人操縱,記憶自然就能被隨意增添刪改——但現在的小緘默者是完全清醒的,這種熟悉感就不由分說驀地洶湧,幾乎將他吞沒。



    ……



    把時潤聲扯回神的,是小院門外發出的巨響聲。



    纏在他手腕和腳腕上的銀線消失了,那位來自異鄉的傀儡師站在院外,正低頭不緊不慢地戴上手套。



    等到看清站在小院對面的人,時潤聲才詫異地睜大了眼睛,連忙向外跑出去。



    /



    杜槲正死死盯著穆瑜,臉色陰沉得要命。



    他像是瘋了一樣,不停以最高級的戰鬥“言語”指引搭檔的A級哨兵,向穆瑜發動攻擊,簡直像是打算把這個傀儡師活生生碎屍萬段。



    “你也記得,對吧?不然你不會這麼早就下手。”



    杜槲看見從小院裡跑出來的時潤聲,冷笑了一聲,語氣嘲諷:“可惜,你還是慢了一步——你現在還有傀儡可用嗎?”



    穆瑜平靜地看著他。



    “宿主!”系統說,“他好像還記得上輩子的事。可能是因為他在臨死前用了加深記憶的言語,或者是因為他的精神力逸散時,碰巧摹寫下了當時的場景。”



    穆瑜和系統討論:“也可能是上個結局太便宜他了。”



    “……”系統完全身不由己地被說服了:“對!!”



    杜槲這種人,是不會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幡然悔悟、痛改前非的。



    就像他的名字——這個世界以為槲在冬天依然常綠不凋,是種生命力頑強、抵擋得住風雪的植物,所以才會用在名字裡,作為“言語”的力量之一。



    可事實上,槲寄生的根紮在寄生樹的樹皮裡,靠的是寄生樹的養料抽枝長葉。即使是在冬天,寄生樹葉片凋落如同枯枝,槲寄生也依然能榨取營養水分,經冬常綠。



    原本的世界線裡,傀儡師只是一把匕首痛痛快快地送他了斷,直到斷氣,杜槲也只是惱恨自己運氣不好,叫人鑽了空子。



    A級哨兵的攻擊被銀線輕鬆擋住,杜槲的臉色更沉得滴水,幾乎被滿腔恨意生生扭曲,一句接一句用出更具有殺傷性和破壞力的言語。



    “把時潤聲帶回來!”杜槲厲聲吩咐手下的嚮導,“絕不能叫他把人帶走!”



    有了上輩子的教訓,杜槲原本也沒打算再不管不顧地把時潤聲往死利用——在他看來,是因為那種用法竭澤而漁,徹底把時潤聲用廢了,這才會吃苦頭。



    這次他會好好對時潤聲,既然時潤聲到死都想回家、都還想叫他哥哥,那就滿足這個小啞巴也沒什麼。



    在杜槲的印象裡,時潤聲簡直太容易滿足了。



    只要在那個小緘默者傷痕累累追上來的時候,扶一把、給他喝碗熱湯,就能哄得他忘了疼,一步不落地繼續跟在隊伍的尾巴上。



    要是能讓隊伍停下來,等一等他,時潤聲能高興得話都說不清楚。



    杜槲已經想過了,他打算以後都叫人盯著時潤聲,不把人隨隨便便丟下就走——只要能保證了時潤聲的安全,剩下的就都好說。



    一瞬走神,聽見驚呼聲,杜槲才發覺自己使用了過強的攻擊系言語。



    他滿腦子都是怎麼把時潤聲弄回去,怎麼更好地讓時潤聲發揮價值,這樣的想法干擾了“言語”的力量,讓哨兵的攻擊也走偏,直奔向了角落裡的時潤聲。



    杜槲臉色驟變,瘋狂迅速試圖中止攻擊,卻已經來不及。



    “想要收回前言嗎?”有聲音問,“你有一次機會。”



    杜槲幾乎是下意識地答了“想”,隨即心頭就陡沉:“不,不想!我說錯了,我——”



    一股強悍到叫他戰慄的、幾乎能將他碾碎的磅礴壓力驟然降臨,此前落空的所有攻擊,都在這個彷彿靜止的空間裡,涓滴不落地返還給他。



    這就是更高一級“言語”的力量。



    說出的話是不能收回的,就像潑出去的水。



    假如答應了要收回,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把自己的話吞回去。



    杜槲目眥欲裂,他的身體彷彿被寸寸碾碎又重接,那種疼他這輩子都沒受過,像是被活生生抽了筋。



    ……



    時潤聲撐著他的領域,緊緊護著大狼狗,他原本以為自己會被攻擊吞沒,等了半晌卻都沒見動靜,茫然地睜開眼睛抬頭。



    杜槲定定地站在原地,睜大眼睛臉色煞白,像是見到了什麼極恐怖的東西,一動不動。



    沒有新的言語支配,A級哨兵無法在共振中擅自行動,急著喊時潤聲:“快回來!”



    “對不起,我很快就回來!”時潤聲頭也不回地跑向穆瑜,他扶住擋在自己身前、口中正向外溢血的異鄉傀儡師,“別怕,我立刻給您治療,請別害怕。”



    時潤聲努力地扶著他:“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因為我……疼嗎?”



    年輕的傀儡師被他扶著,又咬破一包西紅柿汁,一言不發地點頭,用銀線拽了拽他的手腕。



    小緘默者看起來馬上就要急哭了。



    “別怕,別怕。”時潤聲能清晰看到他身上碎裂的紋路,手都怕得在抖,還要努力安慰年輕的傀儡師,“我給您治療,您放鬆一些,請放鬆。”



    就在剛才,被大狼狗叼住袖子的時候,時潤聲才猛地反應過來。



    那些銀線不是想要把他做成傀儡。



    銀線是想要留下他,讓他再留一段時間——畢竟緘默者實在太孤獨了。



    他被來自異鄉的緘默者撿到,對方把他帶來這裡,請他喝槐花釀、幫他把紅薯烤熱了一起分著吃,他們一起烤火,一起講故事。



    銀線只是想讓他留一下,留一下再走。



    如果時潤聲沒有家,他一定是完完全全捨不得離開的。



    他急著走,其實就是因為,他現在其實也已經快要捨不得離開了。



    “這是個傀儡師!”有嚮導厲聲喊,“別靠近他,傀儡師都是作亂者,是白塔的死敵!”



    傀儡師是白塔的死敵。



    這些人妄圖摧毀哨兵與嚮導的契合,會不斷使陰謀來破壞哨兵嚮導們的任務,將人制成傀儡帶回去操控。



    他們用謊言來破壞和擾亂言語的力量,甚至足以徹底摧毀一名嚮導的精神領域。



    “他沒有!”時潤聲從沒把話說得這麼大聲,他用力攥緊拳,替第一次交到的朋友解釋,“他沒想做你們說的這些壞事,他只是想毀滅世界!”



    嚮導:“……”



    系統:“……”



    穆瑜咳了一聲,及時沉穩地重新閉上眼睛,又咬破一包西紅柿汁。



    時潤聲抱緊他的肩膀:“別怕,我現在就帶您進我的領域,我知道這個要求非常無禮,請您完全信任和接納我……我可能得暫時把您這裡當成家。”



    “別擔心,這只是暫時的。”時潤聲解釋,“我替您治完傷就走。”



    院外的嘈雜聲悄然遠去。



    堅不可摧的領域驟然籠罩住整個小院。



    小小的緘默者閉上眼睛,他用雙手捂住穆瑜的耳朵,低聲說:“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