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20章 養一隻萬人嫌崽崽



 系統研究了一會兒意識受損程度的評定方法,又小聲補充:“如果……沒有一個能慢慢把他們帶出來的好教練,那些隊員的意識也是沒辦法修復,更沒法痊癒的。”


 這是個燙手山芋。


 穆瑜不接就沒人能接手,穆瑜接了就只能負責到底。


 系統說:“坎伯蘭不想讓您做這個教練。”


 穆瑜點了點頭,拿起手機,把入職申請發過去:“不只坎伯蘭。”


 系統愣住:“還有誰?”


 穆瑜點開一個小狐獴群頭像的聊天群:“還有小朋友。”


 俱樂部直播的緊急記者會,那些少年隊員剛發了聲明,不要餘老師繼續當教練。


 一個個低著頭,打著蔫擠成一團。


 不大點的小隊員被師兄盯著,打個哆嗦就牢牢按住嘴巴。


 喜歡餘老師,餘老師特別好,不要餘老師當教練。


 群裡冒出一個氣泡:【餘老師的一條語音消息】


 穆瑜:“自作主張。”


 他的聲音溫和,不帶半點責備的意味。


 記者會的畫面裡,少年隊員們你扯我我扯你,鬼鬼祟祟低頭看手機,把腦袋湊下去聽。


 一群小狐獴一個接一個地愣在原地。


 不知道誰先蹦了起來——也可能是少年人心性堅韌,原本就不是溫室裡的花苗。


 拔節往上竄的白楊,只要有人護住枝幹根脈,就敢拼命往上長,就扛得住風雨摧折的毀傷。


 剛跑回來就被抓去參加記者會,得知自己意識受損度是整個隊裡最低、但也足足有百分之七的紅毛小公雞,一隻手抓隊服一隻手抓損傷度高達百分之二十九點九的高益民,帶著一群師弟,頭也不回地衝出了記者會的現場。


 ……系統扒著監控,眼睜睜看著這些少年隊員一路衝回訓練場,用相當憨憨且離譜的堅韌心性,試圖踩著冰刀在冰面上劃出“歡迎餘老師”幾個大字。


 系統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穆瑜按按額角,輕嘆口氣,笑了下。


 “宿主。”系統小聲說,“小朋友想通了。”


 穆瑜放下手機:“還有一個小朋友。”


 沒有都想通,還剩下一個勇敢又固執、堅持要親自保護他,要把所有糖都給他的小朋友。


 系統愣了幾秒,忽然反應過來,轉向緊緊關閉的衣櫃門。


 ……做檢測的時候,系統是沒有辦法跟進去的。


 為了避免產生干擾影響檢測結果,穆瑜也要在外面等。


 系統調出那一段監控,從頭看到尾。


 已經能靠比劃和努力蹦詞進行交流的小雪團,在檢測室裡,主動扯住了工作人員的制服——他最害怕那些制服。在模糊的記憶裡,上一次穿著這種衣服的人出現,他就被送去了燕家。


 燕隼屏著呼吸,獨自站在檢測室裡,艱難地、吃力地一點點比劃。


 “抱——哦,綁住。兩個人,走,出去……”工作人員猜了半天,“你是想問,有人綁定了你的話,還能出去嗎?”


 燕隼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工作人員欲言又止,又說:“會有人照顧你。”


 “跟他走比較好。”工作人員說。


 這話原本不該他們多說。


 燕隼俯身比劃自己的膝蓋,又用力搖頭。


 不大點的小雪團,臉色比衣服還要蒼白,抱著右腿,拼命搖頭。


 工作人員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也說不出回答,看著面前的孩子,良久重重嘆了口氣。


 “要是會說話就好了……”


 邊上的同事低聲說:“能多學會說點話也行啊。”


 “是小時候受傷了,不能怪他,確實很難學會。”那個工作人員說,“其他幾個差不多情況的,都是十幾歲才勉強能流暢說話的。”


 能流暢地說話,已經是最低標準了。


 按照規定,這種明顯有先天疾病的孩子,是可以不綁定的——可燕隼偏偏情況特殊,燕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如果沒人綁定,就要把他送回親生父母那裡照顧。


 工作人員之所以知道這回事,是因為燕隼的親生父母昨晚還來問過。


 那對父母神色不安,聽說很可能要把燕隼領回去,兩個人都支支吾吾,一會兒說家裡太困難,一會兒又說還有個小的要照顧,實在分身乏術。


 那兩個工作人員還沒忙完這邊,不遠處忽然又吵得厲害,連忙囑咐燕隼在這裡等結果,跑過去勸和。


 這間先天疾病的孩子專用的檢測室,已經聽過太多的爭吵、發洩和絕望的痛哭。


 那對夫妻原來從檢測室裡就已經開始吵——即使在監控裡,也能清楚聽見他們爭吵的聲音。


 先天疾病的孩子可以不綁定,他們是為了領一套房子才選擇來交申請。兩個人爭執了許久,原本已經有了取捨,可真到了這裡,又誰也不想綁定那個患有自閉症的孩子……誰也不想被困在溫室裡。


 長期使用睡眠艙對身體影響嚴重,之前有過因為滯留時間太長,無法恢復行走能力的案例。


 “你不管,讓我來管?”丈夫沉聲質問,“我還要掙錢養家,讓我為了一個孩子把身體搞廢掉?”


 妻子針鋒相對:“我就不掙錢養家?康復治療的錢是你出的?高級培育艙的錢是你出的?”


 “見鬼的康復治療!”丈夫把單子甩得嘩嘩響,“這些年他的社交分數就沒變過!”


 那個孩子對父母的爭執無動於衷。


 中度自閉症的孩子沒有主動接近他人的能力,有重複刻板行為,個別對父母無親近意願,不能完全理解“情感”。


 那孩子坐在地上玩摺紙,被打擾了幾次,撕碎手裡的紙站起來,用力推倒了燕隼。


 燕隼摔在地上,還執著地把自己手裡那張皺巴巴的糖紙給他看。


 紙上的字跡是14b素描鉛筆,花滑少年組隊員用來編舞的專用筆,大概是哪個被抓住的小朋友在魂飛魄散之餘,哭唧唧吃著糖寫下來這兩個字上交的。


 那孩子已經九歲,比燕隼高很多,面無表情地低頭。


 大概是某種特殊頻道的交流,過了半分鐘,那孩子伸手接過燕隼的那張已經快被揉爛的糖紙,皺著眉看了看。


 由於干預得早,從小就接受康復治療,那孩子的語言功能並沒受損,也能認得紙上的字。


 “老師。”那孩子拿著那張破糖紙,看了一眼,念出來,“老師。”


 燕隼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的口型,學了幾次,都說錯了。


 這個詞有翹舌音,有複韻母,又是開口音接閉口音,難度遠比其他詞高。


 燕隼偷偷練了無數遍,就是說不清。


 那孩子有些不耐煩,用手比劃拼音:“l、ao、lao,shi。”


 燕隼跟著學,還是錯了。


 那孩子把糖紙抓成一團,砸在燕隼的身上。


 那對夫妻暫時吵完了,扯著兒子離開,還在不停地互相指責——他們想要綁定後那套溫室內外同步分配的房子,可誰也不想真做綁定的那個人。


 綁定的後果是滯留在“溫室”裡,是因為一個孩子,耽誤數年甚至十數年的人生。


 檢測室安靜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工作人員鬆了口氣,這才發現燕隼坐在地上,連忙跑過去,“沒摔疼吧?”


 燕隼不抬頭。


 工作人員把他拉起來,讓他坐到椅子上。


 師生綁定不同於父母綁定,是雙向選擇。工作人員拿來一張表格,用最簡單好懂的描述,溫聲細語地講得清楚。


 燕隼抓著鉛筆,筆尖在“接受”的空格,怎麼都落不下去。


 明明做夢都想學會那個魔法,明明做夢都想回家。


 燕隼攥著勳章,磕磕巴巴地拼命學。


 “老、老……”


 他發著抖,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寶貝似的撿回那個糖紙攥成的小球,抱在懷裡,怎麼學也學不會。


 怎麼學也學不會。


 怎麼這麼笨,他學了一千遍。


 燕隼把那個小紙團塞進嘴裡,他把糖紙嚥下去,大口喘著氣哭不出聲,手裡的筆拼命發抖。


 救他的人要被他困住。


 有勳章的人是小英雄,要用魔法。


 最後的魔法。


 ……


 系統看完了監控,無聲無息地飄回宿主身旁,扒著筆記本翻了翻。


 系統找到了原本的申請表,一張被宿主不動聲色畫了個方框框、從工作人員的本夾裡偷渡出來仔細摺好的打印紙。


 那上面“不接受”的一項被鉛筆歪歪扭扭打了個勾。


 小雪團大概是把自己哭化了,眼淚把整張紙都泡得皺巴巴。


 不及格的小英雄站在那個用來檢測的小房間裡發抖。


 明明怎麼都學不會“老師”兩個字,但另外的一句話卻又說得清楚,好像偷偷練過很多遍。


 “家。”


 “回、回家。”


 監控裡,燕隼努力張開手臂,攔住那些工作人員:“放他……”


 “……放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