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丁琉璃 作品

115. 第115章 逆轉 一襲青墨色的暗……

 玉泉宮, 半山腰的哨崗已被擊破,亂黨蜂擁而上,所過之處寸草焚盡、屍橫遍野。 華麗威嚴的大門燒塌了一半, 宮牆頹圮兀立於黎明前的晦暗中,濃煙滾滾, 尖叫聲不絕於耳。 燈籠摔在地上,遠處火光逼近, 禁軍統領和馮公公率領僅剩的幾十名親衛護著皇帝棄殿而逃, 連車輦輜重和女眷也全拋棄不管,朝後門奔去。 腳步聲靠近, 眾人惶惶抬頭,只見一隊禁軍打扮的人馬自庭門外湧入,約莫有百人。 皇帝沒想到禁軍中還有一隊人馬留存, 不由大喜,可還未等他開口說話, 便見數支羽箭飛來, 貫穿了他身側親衛的胸膛。 “昏君無道, 速來受死!” 聽到這聲猙獰的高呼,皇帝這才如夢初醒:禁軍中出了叛徒, 這群人是來取他首級的! 自登基十九載,前八年他兢兢業業、為國為民,也曾開創過河清海晏的中興盛世,到頭來卻被逆賊逼迫至此,扣以“昏君”稱謂。 皇帝怒火焚心,一把奪過親衛弓矢,拉弦放矢,方才高呼的禁軍叛將應聲而倒。 “逆賊!” 皇帝束冠歪斜, 道袍散亂,如同對著一個看不見的亡魂“嗬嗬”怒斥,“趙程,是你嗎?手下敗將,出來和朕一戰!” 說話間又是兩箭接連射出,釘在那群叛黨腳下。 “趙程”是前朝廢太子之名,這個名字一出,眾人心中皆是湧上一股無名的寒意。 皇帝在潛邸時也曾手握重兵、馳騁沙場,餘威猶在,渾啞的怒斥之下,叛軍皆是心有忌憚地止住了步伐。 禁軍統帥高見滿頭大汗,擁著皇帝后退:“陛下,不得耽擱!” 黑暗中,皇帝腳下一絆,弓矢脫手墜地,低頭一看,卻是幾具被流箭射亡的侍從屍首。 見皇帝失了武器,如拔去爪牙的老狼,叛軍霎時如夢初醒,一時箭矢如雨,追殺上來。 皇帝病急交加,氣喘如牛,方才那幾箭已耗盡他的全部力氣。他眼瞅著身邊的親衛一個接著一個倒去,大勢將去,縱鐵血半生也難掩駭然。 正此時,一柄長戟破空而來,將提刀砍向皇帝那名叛將紮了個對穿。 皇帝鞋襪盡丟,被高見拼命擁扶著勉強站立,抬頭望去。 魏皇后渾身浴血,長髮披散,領著兩百名殘兵和宮人衝入叛軍之中,以木棍、殘刀甚至拳腳相抗。她大步而來,被鮮血浸透的真紅大袖以襻繩縛住,利落地拔-出屍首上的長戟,於手中虎虎生威地轉動一圈,再鐺的一聲頓於地上,震得塵埃飛揚。 “退守明光殿!後門山路已被匪軍佔領,現在出去只是送死!” 滔天的火光中,這個婦人髮絲凌亂飛舞,竟生出了一夫當關的凌寒氣勢。 是了,皇帝恍然間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也曾惋惜過:皇后魏泠果決剛烈,比其弟魏琰更像魏家人。 若非她是個女子,若非選擇入宮為妃,她必能承祖上基業,做鎮守一方的良將啊。 …… “挽瀾,不要管我!” 焦煙瀰漫,李恪行襴衫上沾滿塵土,扶著沾血的廊柱勉強站立,痛心疾首道,“你連老師的話也不聽了嗎!” 刀刃拼殺聲越來越近,周及卻恍若不聞。 “身為學生,怎可棄老師於險境不顧?” 他鬢角齊整的束髮散下兩縷,解下外袍裹在風燭殘年的李恪行身上,隨即背對著恩師蹲身半跪,將自己清瘦挺拔的後背展露出來,“學生背老師前行。” “挽瀾,放我下來!” 李恪行驀地被年輕人骨形突起的肩背頂起,渾濁的眼睛瞬間溼紅,“突發此難,兵連禍結,老夫走不動了,衰朽之年,死不足惜。但……咳咳,但你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可走……” 周及腰背一沉,反手將老人清瘦的身軀往上託了託,艱難但平穩道:“老師曾教學生‘明德守善’,若我為自己苟活而背棄良心,我這輩子的路就止步於此了。” “快看,狗皇帝的扈從!” “看樣子應該是個大官,抓住他們!” 火把伴隨凌亂的腳步聲逼近,周及看到滿地刀刃折射的寒光。他咬牙揹著自己的老師蹣跚前行,試圖在這迷宮般陌生的殿宇中找到一條出路…… 可他到底是個握筆風雅的文人,腳下一崴,朝前跪倒。 擔心背上的恩師摔著,他竭力穩住身形,以右手撐了把地面,腕骨處當即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 李恪行見狀,只覺剜心之痛,悲呼道:“挽瀾,鬆手!你我是儒士,不可如敗犬般偷生,螻蟻般無骨!” 周及沒說話,額間青筋突起,試圖再次站起,然而無果。 他不再掙扎,沉默地將李恪行護在身後,挺直的背脊鬥霜傲雪,依舊保持著文人的風骨與氣節。 刀影劈下時,額前碎髮飛舞,他閉上了雙目。 然而想象中的劇痛並未到來,一支羽箭從那名執刀的亂黨胸膛射出,他倒下前仍看著胸口突出的矢尖,滿眼不可置信。 周及睜眼,停滯的呼吸湧入胸腔,只見黎明的藍白晨曦中,一條熟悉而纖細的身影手挽長弓,領著無數甲冑衛士衝出,將那百十名亂黨斬於馬下。 是長風公主趙嫣。 她做男子打扮,亦沒有穿鮮亮的嫣紅羅裙,但周及還是從眾多模糊的面孔中一眼認出了她。 沒人知道她的隊伍是從何處冒出的,宛如神兵般降臨眼前。 黎明刺破天際,局勢陡然翻轉。 趙嫣踏著第一縷微光大步而來,一夜未眠的臉色有些疲倦,但眼睛依舊明亮,一把拉起周及道:“你和左相沒事吧?” 周及唇間動了動,還未來得及回答,趙嫣瞧見了他袖袍下青腫的手腕。 周及垂下腕子,不動聲色地藏傷袖中。趙嫣知道他不想李恪行自責擔心,只扭頭吩咐身邊的侍衛:“去將我的馬牽來,朝東送他們去龍池殿,請張太醫為他們檢查傷勢。” “是!” 馬匹很快牽來,是一匹毛色油亮的胭脂馬,周及攙扶李恪行上馬。 馬鐙有些高,趙嫣順手託了一把,李恪行和周及皆是一顫,不過沒說什麼。 李恪行於馬背上回望,顫抖著拱手:“殿下今日之恩,老臣銘感不忘。陛下尚不知去處,還請殿下前去馳援!” “我知道。” 趙嫣抹了把臉上飛濺的血珠,朝周及挑眉,“周大人,你也上去,護著你老師。” 周及知道自己留下來也只是拖後腿,不再推辭,朝著趙嫣攏袖一揖,這才皺眉艱難翻身上馬,護著李恪行朝龍池殿行去—— 周及不知趙嫣為何讓他退守此處,但聽她的話,總沒有錯。 龍池殿中燈影稀疏,一片凋敝,淡淡的水汽混著遠處的煙味飄來。 周及先行下馬,和另兩名趙嫣派來的女護衛一同將李恪行攙扶下來。 一天兩夜的動亂,已然榨乾了這位兩朝元老的精神,衣袍迎風現出傴僂蒼老的骨形。 艱難邁上石階,李恪行緊緊扶著周及滿是擦傷的手,顫巍巍回頭看了眼。 這一眼頗為蒼涼,晨曦照亮滿目蕭條,濃煙滾滾下,一隻燕兒在被硝油火箭燒塌的樓閣前盤旋一圈,找不到落腳的巢穴,哀鳴一聲飛去了蒼林深處。 “春燕歸,巢於林木。1” 李恪行重重嘆了聲,喚道,“挽瀾啊。” “學生在。” 周及托住李恪行的手臂,謙遜聆聽。 棄他者,是他一生輔佐的天子;救他者,卻是他不屑為伍的女子。 李恪行眼中隱隱有溼意,半晌,只踉蹌搖首道:“老夫以後該如何面對,那些堅信了一輩子的聖人道理啊。” 明光殿建於行宮城樓之上,原是方便御臨此處的天子登高望遠,觀山河萬里之用,易守難攻。 久攻不下的亂黨耐性耗盡,搬來重木砸門。 咚、咚,沉重的聲響宛若催命符,震得拼死堵門的親衛也隨之一顫一顫,厚重的門閂傳來不堪重負的吱呀斷裂聲。 魏皇后受傷了了,扶戟的臂上鮮血汩汩,已是撐到極限。 殿中,皇帝滿身狼狽,雙目通紅,聽著一聲重過一聲的撞擊。這群賊人偽裝成流民,再突然發難奪去畿縣關隘,使得同黨餘孽暢行無阻,僅半日就圍困了玉泉宮。 他情不自禁想,若是不曾撤回鎮守洛州的兵馬,賊人便不會流竄至此,威脅京畿…… 不,聞人藺已然不受掌控了,他帶回來的真的是亂黨頭目的首級嗎? 還是說,隨便斬了個無名小卒來充數? 皇帝抑制不住地用懷疑來壓下心中的悔意,呼吸渾濁,握住胸口不住咳喘起來。馮公公一瘸一拐地奉了一杯涼茶上來,卻被皇帝失手打翻。 他老了,所有人都恨不能從他身上撕下來一塊肉。 外門搖搖欲墜,皇帝握緊拳頭,起身沉聲道:“今日若門破,則男子死戰,女子殉國。朕身邊沒有懦夫,絕不可受亂賊所辱!” 此言一出,退守殿中的兩百多宮人、親衛皆是寂然,或凜然赴死,或無聲恐懼。 “為何要死?” 魏皇后面色蒼白,冷然喝道,“所有人都拿起武器,提刀來戰,誰也不許自裁!束手待斃才是懦夫,哪怕同歸於盡,也好過引頸受戮!” 有魏皇后這番話,方才悽惶絕望的宮人侍衛們又亮起一點生機,皆是握緊了手中捲了刃的刀,亦或是木棍、桌椅,自發聚集在殿前,準備最後的死戰。 皇帝目光復雜地看了眼自己的妻子,有讚賞,也有沉思。 轉機就發生在此時,撞擊聲忽而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敵軍的騷亂與哀嚎。 不多時,堵門的禁軍統領高見大步來報,面露喜色道:“陛下,援軍來了!” 皇帝立即道了聲“好”,急促向前問:“救駕之人是哪位卿家?待朕回宮,必重賞之!” “好像是晉平侯世子和壽康長公主府的護衛,還有東宮衛和……” 高見低頭,飛快道,“和長風公主殿下。” 裴颯、孤星及霜見入殿,皆是血染戰袍,抱拳行禮道:“卑職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諸卿有功,何罪之有。” 皇帝親自扶起他們,朝他們身後看了眼,“你們的主子呢?” 裴颯知道皇帝問的是誰,謹慎答道:“馳援計劃是長風公主親自制定,若無她的帶領,臣等根本無法突破敵軍防線。但殿下說她是戴罪之人,不敢面聖。” 這不過是一番謙辭罷了,皇帝心知肚明,半晌道:“帶朕去見她。” 龍池殿,湯池的水已被幾具屍首染成了淡紅色。 更衣內室裡的衣櫥分列兩旁,通往密道的門洞顯露眼前,趙嫣讓周及扶著李恪行先行進去。 不多時,東宮衛來報:“殿下,有幾名亂黨逃走了。” 趙嫣撿了幾支帶血的箭填充箭囊,吩咐道:“去追,一路謹慎些。還有,若有逃跑的宮人侍從,一併捉回,不可傷其性命。” 她必須要確認清楚,父皇身邊的那個細作叛徒是誰。 剛安排妥當,便見裴颯等人領著帝后等殘存的宮侍蹣跚而來。 “母后。” 趙嫣見魏皇后的一隻袖管已被鮮血浸透,不由皺眉向前,“傷得如何?” “本宮沒事。” 魏皇后看著風塵僕僕的女兒,喉間幾番吞嚥,撐到極點的身形一軟,險些撲倒。 趙嫣忙接住了她,低聲道:“張煦帶了傷藥,正在密道中救治傷員,讓他給您瞧瞧。” 皇帝道袍散亂,搭著馮公公的手,細細打量著面前的密道洞口。 “泉宮有暗道,朕為何不知。”他沉沉道,似乎只是隨口自語。 趙嫣將魏皇后交予宮人護送進密道,這才朝皇帝行了個禮,聲音明顯凝滯了兩分:“父皇。這是兒臣上次來此養病,無意間發現的,乃是工匠來不及封死的應急之道。” 她胡亂編了個理由,皇帝心照不宣,放緩聲音:“你帶了多少人馬。” “他們都是擔心父皇安危,自行組建的馳援之軍,不到三千人。” “不到三千人……” 皇帝頷首,向前道,“是從這裡進來的吧。” 趙嫣不語,裴颯適時道:“此處不安全,還請陛下先入密道暫避。” 一行人排成長隊,有序地朝密道深處行去。 視線黑暗,一時間眾人相互攙扶,摸索前行,耳邊除了深淺不一的腳步聲,不聞半點人語。 行至中間開闊處,前去探路的孤星迴稟道:“陛下,出口外的路被圍堵了。” “怎麼回事?”皇帝問。 “這麼多人突然馳援,又無故消失在玉泉宮,亂黨定會起疑,從而封住周邊路徑。” 趙嫣早料到如此,靠牆平靜問,“對方有多少人馬,能估算出來嗎?” “卑職不敢打草驚蛇,粗略估計,少說有萬餘。” 孤星請示,“卑職可領小隊人馬殺出重圍,引開敵軍主力。” 裴颯否決:“對方兵力是我們的數倍,別說你領小隊出去,就算我等傾巢而出,亦是送死。” “不錯。” 趙嫣掃視火把微光下,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眾人,“大家都疲乏,當以保存實力為先。待恢復力氣。未必不能一搏。” “殿下的意思是?” “等。” 一個字,擲地有聲。 山中不知日月,眾人於溼寒的密道中相枕而眠,短暫恢復精力。 皇帝也失去了強撐的氣力,盤腿坐在唯一一塊平整的石臺上打坐,因臉色帶著驚病過後的青白寡淡,閉目的樣子沒了曾經的仙風道骨,反透著青面獠牙的鬼氣。 不知過了多久,探路的侍衛再次帶來消息。 氣急敗壞的亂黨已向京城中散播“皇帝遇刺駕崩,迎前朝太子復位”的謠言,試圖擾亂民心,使皇城不攻自破。 皇帝的眼皮重重跳了跳,啞聲道:“以為找個贗品就可奪朕之位!這群逆賊,萬誅難贖其罪!” 說罷,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趙嫣倒是平靜得很,獨自坐在石階下的石室中——這原是上次來玉泉宮時,關押趙元煜和仇醉的地方,眼下已被收拾得很乾淨,連一根枯草、一滴血跡都未殘留。 她很累,但無比慶幸自己跟著聞人藺學了一年的騎射,有能力在此戰中保下重要之人的性命。 身後傳來衣物的窸窣聲,趙嫣回首,只見包紮好傷口的魏皇后抱著一件起皺的披風而來,捋裙坐在她身側。 “為何要來馳援。”魏皇后開口。 趙嫣不答反問:“母后為何要拼死護著父皇?” 魏皇后沉默。 她們的理由都一樣:不是愚忠保護龍椅上那個男人,而是不想天下毀於亂黨和異族人的陰謀,亦是為了那還未完全探明的真相。 “我比母后多一個理由。” 趙嫣輕聲道,“我的好友,還有我的……至親,都困在此處,我不想你們死。” 魏皇后心中一暖,以手中披風裹住趙嫣單薄的肩頭。 趙衍體弱畏寒,需時刻防風添衣,趙嫣見得最多的,便是母后為他披衣擁裹的畫面。 而現在這件衣裳落在了她的肩頭,和想象中一樣輕柔。 魏皇后很快收回了手。良久,她再次開口:“亂黨以謠言攻心,你不怕京畿不戰而降?” 趙嫣攏了攏披風,望著手背上那滴乾涸的鮮血道:“不怕,因為柳白微在,明德館那群儒生也在。” 她相信他們。 魏皇后不再言語,母女倆保持著親近而又謹慎的距離端坐,彼此陪伴,誰也沒依靠誰。 “外面有動靜。” 趙嫣被驚醒時,正枕在魏皇后的膝上中,身上蓋著那件薄薄的斗篷。 她慌忙起身,循著聲音上了石階,只見裴颯和孤星正貼在不遠處的石門處,仔細聽辨什麼。 其餘人擁著皇帝退至四丈開外,警惕地盯著那扇石門,彷彿下一刻鬼魅就會破門而入,蠶食眾人。 咔噠,趙嫣聽到了熟悉的、按動機括的聲響。 她握緊腰間的短刀,低喝道:“退後!” 裴颯和孤星拔劍後退,護在趙嫣身前。 轟隆一聲,縫隙中抖落些許塵灰,繼而石門緩緩朝一旁旋開,刺目的光線一寸寸擠入黑暗中,照得趙嫣幾乎睜不開眼。 那光中,一襲青墨色的暗袍長身而立,如仙人臨世。 待眼睛適應強光,視野漸漸清晰,趙嫣才看清那張濺著血珠的冷白俊顏,以及他刀刃上尚在滾落的殷紅鮮血。 “是肅王……” 有誰喃喃,明明該興奮開心,卻無一人敢向前。 聞人藺漆深的目光越過裴颯和孤星,徑直落在趙嫣身上,而後向前一步。 他身後,鷹騎皆是渾身染血,整齊列隊。 反應過來,趙嫣先一步開口:“肅王的勤王之師來得頗為及時,竟比皇祖母計劃中來得還早半日。” 她如釋重負地笑,向前直視聞人藺的眼睛。 聞人藺沒回話,抬靴邁下石階,朝她緩步而來。 .w.co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