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竹 作品

第125章 漢水釜鬵魚



 朱襄道:“是我們年紀不比以前了。看看政兒都多大了。”


 雪姬點頭:“也是。政兒長大了,我和你都老了。”


 朱襄失笑:“我們也不過而立,算什麼老?我們還很年輕,能活很多年,活到給政兒帶孩子綽綽有餘。”


 雪姬無奈。良人一會兒說我們年齡不比以前,一會兒又說還年輕,什麼都被良人說了。


 雪姬不理睬胡言亂語的朱襄,拿著魚竿陪嬴小政釣魚。


 好不容易恢復精神,見到在咸陽城見不到的美麗景色,雪姬可不想待在船艙裡。


 見雪姬恢復了活力,朱襄鬆了口氣。


 雪姬出發前一直擔心不習慣坐船,沒想到卻是坐馬車身體不適。


 朱襄說“年紀不比以前”是真話。雪姬年輕時吃的苦太多了,雖說在咸陽養得臉色紅潤不少,但人的身體到了三十歲就開始走下坡路,朱襄擔心雪姬吃不消。


 早知道,他就讓雪姬留在咸陽。


 不過看雪姬現在開心的模樣,哪怕路上受點罪,她也更想與自己和政兒一同出門吧。


 朱襄晃了晃腦袋,琢磨今日如何吃魚。


 子楚說他隨老秦王南下的時候,吃魚都要吃吐了。他可不能吃魚吃吐。


 朱襄看向漢水兩岸飛速後退的風光,突然想到,老秦王站在船頭,看著大秦瑰麗山河的時候,心情是不是如自己一樣暢快。


 他呆立了半晌,回船艙取出琴。


 雪姬和嬴小政在船尾垂釣,朱襄盤坐在船頭,輕輕撥弄琴絃。


 “匪風發兮,匪車偈兮。顧瞻周道,中心怛兮。


 匪風飄兮,匪車嘌兮。顧瞻周道,中心吊兮。


 誰能亨魚?溉之釜鬵。誰將西歸?懷之好音。”


 《檜風·匪風》,有人解讀為被迫東遷的檜國士大夫懷念周朝,但更多人用他表面上的含義,僅僅表達思鄉的含義。


 朱襄所唱的,也是字面的含義。


 他先借此詩回望西方之意,懷念安葬在老秦王;然後“願為烹魚”是借子楚說老秦王非要吃魚的往事,說想為老秦王做魚;最後希望有人能向已故的老秦王捎去一切安好的消息。


 “朱襄公在唱什麼?”李斯小聲問道。


 韓非道:“思念咸陽?”


 呂不韋道:“可能只是感覺這一首詩很適合現在?或許長平君只是取‘烹魚’之意。”


 李斯和韓非都用無語的眼神看著呂不韋,頗有些不想與呂不韋說話的意味。


 蒙恬道:“說不定真有可能。長平君不是說他行事背後沒有那麼多深刻含義嗎?”


 李斯和韓非有些不確定了。


 難道朱襄公真的是因為今日吃魚,所以想唱這首詩?


 朱襄的歌聲傳到了船尾,雪姬一手握著魚竿,一手捧著腮,聽著朱襄低沉的歌聲。


 嬴小政回頭朝船頭看了一眼。


 舅父難得認真唱歌,歌聲中有懷念,有悵然,是想到了誰嗎?


 朱襄仍舊在唱歌,滔滔江水為他打著拍子,讓他低沉的歌聲多了一分昂揚。


 當年老秦王站在船頭的時候,應該就是帶著幾分昂揚的。


 朱襄收起琴,心中鬱氣一掃而空,樂顛顛地準備烹魚。


 ……


 從漢水到長江,這一路雪姬都沒有暈船,朱襄徹底將心中巨石放下。


 因嬴小政被“刺殺”一事,朱襄此次南下的陣仗有些大。


 漢水中游屬於漢中郡,郡守都有帶兵的權力。秦王柱下發詔令,朱襄走到哪個郡,郡守就要派兵護送。


 浩浩蕩蕩,彷彿秦王出巡。


 漢水還未走完,蒙武的大船已經在江邊等候。


 見到朱襄,蒙武先哭了一場。


 他鎮守漢水和長江交匯要道,不能回咸陽為先主送行。已經過去這麼久,蒙武本來悲傷心情已經緩解不少,見到朱襄從北方而來,他又忍不住想起先主,痛哭起來。


 蒙武想起當初秦昭襄王南下時意氣風發的模樣,怎麼也想不到,此次離別,居然是永別。


 朱襄重走秦昭襄王人生最後階段走過的路,本來心情也有些惆悵。聽蒙武痛哭,自己也忍不住跟著哭了一場。


 嬴小政本來以為自己不會哭。


 他雖然在秦昭襄王死前悲傷了一會兒,但他與曾大父的感情並不是很深厚,還被曾大父試探過。


 可見到舅父和蒙武抱頭痛哭,他不知為何也鼻頭一酸,腦海中浮現出曾大父離世前慈祥的模樣。


 嬴小政皺了皺鼻子,揹著雙手,扭頭不去看朱襄和蒙武。


 兩人哭了許久,又向北邊拜了又拜後,才止住哭聲。


 他們如此真情流露,讓船上的人都稍顯尷尬。


 這時候,他們應該露出同樣悲傷和懷念的神色。但他們沒有料到這一幕,所以沒做好心理準備,也沒有備好沾了姜蒜的帕子,只能皺著臉裝懷念。那模樣,別提有多彆扭。


 朱襄擦乾眼淚,環視周圍,意識到了這一點,趕緊拉著蒙武進船艙。


 懷念先主無事,但如果有人小心眼,覺得自己沒哭出來很尷尬,就誣告蒙武懷念先主不滿如今秦王,那就不好了。


 蒙武雖然沒有再哭,但心中悲傷的閘門仍舊沒合上。


 還好,他還記得護送的職責,將權力暫時交給副將,然後與朱襄回到船艙繼續哭。


 完全被親父忘記的蒙恬表情複雜。


 親父是因為悲傷而忽視了我,還是真的完全忘記我也來了?


 蒙武到了船艙,又對朱襄哭了許久,懷念秦昭襄王的好。


 秦昭襄王在世的時候讓臣子們喘不過氣,但離世後,他提拔的臣子們就只記得這是一個英明的雄主了。


 朱襄這次沒陪著哭。他一邊安慰蒙武,一邊說起新的秦王登基後的一些趣事。


 比如藺贄錯失相國之位,蔡澤成了相國,藺贄補上了蔡澤的丞相之位;比如嬴小政獵不到兔子,獵到狐狸都獵不到兔子。


 蒙武成功被朱襄逗得破涕為笑。


 “藺禮那性格……他故意的嗎?”蒙武抹了抹紅腫的雙眼,“他若想當相國,絕對不會讓太子……讓君上認為他不可靠。”


 朱襄嘆氣:“藺禮明明是仗著君上性情寬厚,故意恃寵而驕。他本就不注重權力地位,這些都比不過他自己過得舒服。”


 蒙武想了想藺贄的性格,覺得朱襄說得也可能有道理。


 蒙武道:“丞相也是高位。唉,當年迎你們入秦,誰想到你們一個個都這麼厲害。”


 朱襄促狹道:“你這話可就虛偽了。你當日迎我們入秦的時候,先主親自迎接我們,你還不知道我們厲害?”


 蒙武:“……還真是。好吧,那時你們就已經很厲害。讓先主親自出城迎接的賢才可不多。”連應侯都沒有這待遇。


 朱襄拍了拍蒙武的肩膀:“擦一擦臉,你兒子也來了,好好和他敘舊。”


 蒙武愣了一下,疑惑道:“兒子?”


 朱襄也很疑惑:“你不知道蒙恬已經成為政兒近侍,和政兒一起南下嗎?”


 蒙武搖頭:“不知道。”


 朱襄無奈:“你都不關心一下咸陽的事?就算不關心,家書呢?沒收到?”


 蒙武撓撓頭:“咸陽離南郡這麼遠,這點小事我不知道不是很正常?”


 朱襄想了想,道:“也對。蒙恬剛成為政兒的近侍,我們就南下了。你的家書應該還沒有我們行進的速度快。”


 他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把嬴小政在狩獵中遭遇的事告訴蒙武。


 蒙武道:“難道咸陽出了什麼事?和恬兒有關?”


 恬兒……雖然這麼稱呼沒什麼問題,但朱襄不知道為何覺得有點怪異。


 “蒙恬捲了進來,確實應該告訴你。”朱襄道,“君上即位不到一年,秦公子就有了爭奪王位的勢頭,試探了政兒。”


 蒙武眉頭一挑:“太子之位乃是秦王所定。既然太子之位已定,誰來爭奪就是冒犯秦王的威嚴。”


 朱襄道:“確實如此。他們大概認為當今君上為人寬和,不會怪罪他們吧。”


 朱襄將當日之事細細道來,但隱藏了自己對秦王柱的談話。


 這些話他能和子楚說,但對其他人最好還是隱瞞。不是他信不過蒙武,隔牆有耳,知道得越多,傳到秦王耳中的可能性就越大。若是秦王知道自己亂傳與他私下之話,肯定會與自己疏遠。


 就算秦王柱對他太好,也是君臣有別。


 “政兒果敢。”蒙武松了口氣,“還好他足夠機警,沒有讓刺客近身。”


 說是玩笑,但若那人撲上來之後真的刺殺政兒該怎麼辦?就算他沒有武器,以成年人的體格,也可能傷到政兒。


 蒙武惡意地想,說不定那些人就心存以玩笑之意刺殺政兒之意。


 朱襄沒有這麼想。若他們真的刺殺了政兒,涉事的秦公子至少也是個驅逐。子楚不僅還是太子,還有一個兒子養在華陽王后身邊,地位並沒有被動搖。


 子楚又不是因為政兒這個“好王孫”才被看重,他自己也有秦王之才。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出手的人並非這群愚笨之人。他就等著你們兩敗俱傷。”蒙武惡意揣測道,“如果政兒出事,你與太子關係也會脆弱不少。”


 朱襄本想說,子楚可以與春花再生一個親外甥。但這種玩笑,他開不出來,對子楚和春花都不尊重。


 而且他也知道,外甥和外甥也是不同的。


 不提政兒在他原本歷史中的地位,和政兒本身的聰慧。他與政兒相處的這些經歷不可複製,只有政兒會成為他和雪的孩子,無關血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