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關公子 作品

第860章 一代新人換舊人

    他跑了回來,把書籍和僅剩的一件換洗衣裳包了起來,背在肩膀上就跑了出去。

    臨行前,還把攢來的銀錢放在了酒鋪裡,當做償還掌櫃的房錢。

    這一走,有所猶豫,但終究沒有停下。

    因為他不走,那個女俠走了,那天天坐在這裡寒窗苦讀,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和女俠一起,連夜逃出了長安城,去的第一站,是風陵渡鎮。

    那時候的風陵渡,人山人海全是江湖客,都在搶著走那道鬼門關。

    女俠很霸氣,勾著他的脖子,指著那座大牌坊:

    “你以後跟了我,就是江湖人了,去走一趟。”

    他看著那些持刀弄槍罵罵咧咧的莽夫,心裡就不太想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本不想走,但拗不過女俠,還是被推了過去。

    從那以後,他就成了‘江湖客’,只會跟在女人後面背行李的江湖客。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多走走其實也沒什麼。

    他每天跟在女俠後面,押鏢的時候幫忙算賬、看場子的時候幫忙記東西,沒活兒乾的時候,就坐在河邊、樹林裡,拿著書本,看著女俠在旁邊練劍。

    女俠有時候會問他:“你看書做什麼?識字就行了,看多了又用不上,我教你武功吧。”

    他搖了搖頭:“書裡面有大學問,以後有機會,去謀個一官半職,你身上的冤枉罪名說不定就洗清了。舞刀弄槍是粗人乾的事兒,看一遍就會了,那需要人教。”

    女俠聽見這話很不服氣,但也說不過他,就哼哼了一聲:

    “你就志向大,粗人乾的事你都幹不好,還謀什麼官職?”

    “那是我不想幹。”

    “哼~”

    女俠不相信,他也沒興趣真學,依舊每天看書。

    直到有一天,女俠出了岔子,在常德那邊惹了個地頭蛇,和女俠的父輩有舊仇,被一幫江湖人堵在了客棧裡。

    女俠打不過,想讓他先跑。

    他以前沒打過架,但喜歡的女子被人言語侮辱,上頭了,記得當時拿著張板凳,硬生生把十來號在常德有些名望的江湖客,打的滿地找牙。

    當時他還挺奇怪,這些凶神惡煞的江湖蠻子,為什麼動作這麼慢。

    後來才明白,是他太快了。

    雖然不明所以,但他當時還是回過頭,很自傲的來了句:

    “我就說舞刀弄槍簡單吧,不就是瞅著腦袋打,豎著贏躺著輸,打趴下就行了,哪有那麼多門道。”

    話很淺白,但卻是武夫一道的真諦。

    女俠當時驚呆了,以為他鬼上身,還去找了江湖方士跳大神。

    從那以後,兩個人就成親了,他地位高了些,看書也不被說了,行囊也換成了兩個人一起揹著。

    後來,女俠有了身孕,回到了蜀地的山寨。

    兩個人過著小日子,等著女兒的降生,他在寨子裡依舊在看書,女俠喜歡他習武的模樣,為了哄女俠開心,他也會每天在女俠面前打兩套自創的王八拳。

    日子過得很安逸,但寨子裡面過得卻很苦。

    蜀地深山中的寨子,都是半民半匪,靠劫道走私謀生,經常被官府圍剿,缺衣少食,所有人都很艱苦。

    女俠即便在寨子裡地位高,但寨子裡能買來的東西有限,再也不能像去外面走江湖的時候一樣,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了。

    孩子降生,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想月亮一樣清澈,和女俠一模一樣。

    他很喜歡這個孩子,但是看到山寨裡其他的小孩,便有些發愁。

    山寨裡的小孩,從三四歲起就幫著父母幹活兒,種地、採藥、除草、洗衣,稍微長大些就習武,好勇鬥狠沒半點規矩,他當教書先生,基本上沒幾個認真學的。

    他不希望女兒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也不想女俠慢慢變成外面那些粗野的悍婦。

    他想有朝一日,能把母女倆接到城裡的大宅子,想吃什麼吃什麼,想穿什麼穿什麼。想讓女俠能穿上江南的絲綢,和他一起去詩會文會花前月下,想讓女兒從小穿著襦裙、帶著花簪,在廊臺亭榭裡兜兜轉轉,不用為了一塊肉、一個紙鳶,和同齡人哭鬧廝打。

    可惜,女兒一天天長大,日子卻是一成不變。

    直到有一天,女兒對著他說了一句:

    “爹,孃親給我縫的襦裙好麻煩,還廢布料,裴奶奶說不好乾活,我覺得也是”。

    女兒雖然還小,但已經開始懂事了。

    但這個懂事,不是他這個父親想看到的。

    他走了。

    走之前和女俠吵了一架,也是這輩子唯一一次吵架。

    女俠的爹爹年事已高,想讓他當寨主。但他不想,他不想讓妻女世世代代待在深山老林裡,不想讓他聰明伶俐的女兒變成鄉野愚婦。

    女俠最終還是答應了,給他指點了幾個地方,讓他去學藝,文舉考不上,可以嘗試武舉嘛,當什麼官不是官。

    他走的時候很有自信,和女俠說不出人頭地不回來,卻沒想到,這一走,竟真成了永別。

    他再次來到青石小巷時,已經生了些許白髮的掌櫃的,罵了他一頓:

    “走的走了,回來作甚?”

    他沒有聽,因為他不想讓妻女繼續過那樣的日子,他讀了這麼多年書,一定要考中。

    只可惜,天好像不站在他這邊。

    連連落榜,等他心灰意冷,想換條路,去嘗試武舉時,新君登基了,然後便是那場席捲整個江湖的浩劫。

    等他趕回山寨,只剩下斷壁殘垣和一座孤墳,連女兒,都是妻子的江湖舊識送去的安穩地方。

    他有什麼臉面去見女兒?有什麼臉面去那墳前祭拜?

    他除了想盡辦法報仇,還能做什麼?

    即便報了仇,又有什麼用?

    在十多年前那個雪夜,他就已經死了。

    厲寒生雙目陰鬱,看著天空,眼前景物煙消雲散,只剩下從未變過的薄雲。

    踏踏——

    腳步聲由遠及近。

    劍聖祝六,提著兩壺酒,走到巷子口,抬手指了指鑼鼓喧天的府邸,輕嘆道:

    “一個人杵這裡作甚?都開始拜堂了。”

    厲寒生收回目光,才驚覺天已經黑了,圍牆後的宅邸燈火通明,遙遙傳來:

    “迎新人入堂!”

    厲寒生吸了口氣,臉色恢復了往日的暮氣沉沉,走到祝六跟前,接過了酒壺:

    “你不去大廳裡坐著?”

    祝六呵呵笑了下,飛身躍上了樓宇頂端,在大廳對面的屋簷上席地而坐,拿起酒壺喝了口:

    “世上最苦的,是煩心的時候,手中有酒,卻找不到陪著喝酒的人。看著你可憐,過來陪陪你。”

    厲寒生拿起酒壺抿了口,眼前的大堂裡,三個姑娘站在一起,旁邊是傻笑的許不令,他看了一眼後,聲音稍顯沙啞:

    “挺好的。”

    祝六靠在房舍頂端,看著下方有些手忙腳亂的閨女,想了想,搖頭道:

    “祝家滅門前,我爹在樹上留了句話:‘縱橫三千里,劍斬百萬人,今朝絕於此,草折任有根’。江湖人都是如此,風光過,也落魄過,刀口舔血半輩子,總有死的一天,能在死前看到香火流傳,就是喜喪,往年再多愛恨情仇、辛酸苦辣,也算不得什麼了。你今天要是不笑一下,這輩子真算是白活。”

    厲寒生眼神怔怔,望著大廳裡那道高挑的背影,“一拜天地!”迴響在耳畔,那道身影,轉過身來,對著外面的天地拜了拜,對著他拜了拜。

    “呵呵……”

    厲寒生勾起嘴角,笑了下。

    笑的和往日在青石巷,看到女俠走過來時一模一樣;寒窗苦讀時,看著畫像傻笑時一模一樣。

    但這一笑之間,十餘年從未有過其他表情的臉龐,在一瞬之間無語凝噎,繼而淚如雨下。

    祝六看著蹦蹦跳跳的小丫頭,變成了扭扭捏捏的大丫頭,穿著嫁衣,額頭和男人碰在一起,眼睛裡也發酸。

    但堂堂劍聖,豈能在人前落淚。

    祝六拿起酒壺灌了口,偏頭看向厲寒生,笑罵道:

    “笑的真他娘難看!”

    ……

    春風不平,明月幽幽。

    房舍頂端,兩個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半輩子的老男人,拿起酒壺碰了下。

    這一碰,是一代新人換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