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娘 作品

第63章 第 63 章


 “你們是三茶六禮明媒正娶,我一個百樂門跳舞的,散了就散了。”

 徐思圖把一柄小巧手.槍塞給她:“不散。”

 吻的時候鏡頭推了特寫,景框內只有應隱被吻著的臉。這裡按最初的分鏡,應當是中景,但導演認為她面部神情太到位,這樣的特寫,有助於將她的表演完整收錄。

 電影氛圍太好,應隱一時之間門也有些沉浸了進去,冷不丁感到手掌被握得一緊。商邵捏著她手的力道失控,都把她指骨捏疼,原本乾燥的掌心一片潮汗。另一手抬起,煩躁地、下意識地想要擰鬆領結。

 但他今天根本沒打領帶。

 “阿邵哥哥。”應隱低聲叫他一句。

 “我抽根菸。”

 他起身,離開前,手搭在她肩上捏了捏:“別跟過來,我一會就回來。”

 他推開應急通道的門,拍遍了褲兜也沒找到煙盒,只好出門去便利店買。向來抽慣定製煙的,對滿貨架的煙盒失了頭緒,挑了盒萬寶路。

 結賬,撕開薄膜封條,站在門口雨簷下就抽起來。抽不慣,又或許是抽得急,沒兩口就嗆得咳嗽起來。

 深夜的便利店鮮少有客,店員默默看他唇角銜煙,繼而深深地吸了口氣。

 再回到影院時,戰爭場面已過了。

 徐思圖原本隨政要撤離,卻莫名被派去前線。他是黃埔優秀學員,又跟在他兄長身邊耳濡目染,早有排兵佈陣的抱負,但淞滬會戰節節敗退死傷慘烈,他部下死盡,與軍團失散,只能從淪陷區一點點苟且至廣州,以待跟他兄長碰面。

 黎美堅去香港也不順利。去香港的船擠得烏泱泱,風浪也就算了,痢疾爆發開來,藥不夠,全靠個人捱。蘇州跟過來的姨娘死了一個,草蓆一卷,哐當丟進海里。黎美堅裹著披肩,緊緊守著兩枚皮箱,片刻不敢閉眼。

 船上有米高梅的經理,慣與百樂門打擂臺的,挖了黎美堅好幾次。平時大家相見,油光水滑的頭,鋥光瓦亮的鞋,現如今臉色發黑,各有各的落魄。

 不知過了幾個晝夜,眼前出現島嶼輪廓,大家一陣歡呼,莫不有劫後餘生之感。

 碼頭上亂哄哄,接人的,拉黃包車的,遊手好閒的;印度的,菲律賓的,英國的,各色人種,一時把人看得恍惚。現場這樣鬧,她不過就是剛把皮箱放下,去摻一把那可憐的脫了水的蘇州姨娘,再回過神來時,箱子就不見了。

 箱子裡放著她所有的家當,以及徐思圖給她的房子地址。

 “徐司令單說派了人來接咱們,可也不知道那小五長什麼樣,是黑是黃?”姨娘咳嗽兩聲。

 黎美堅扶她在碼頭樁子上坐下:“也許小五有我的相片,能認出我來。咱們原地等一等。”

 一等等到快天黑,人也散盡了,也沒人來找她。她只能走開了去,挨個問:“你是不是徐司令派過來的小五?”

 問了一週,天已黑透,聽到一聲落水聲,她也沒有在意,直到回去時,看到蘇州姨娘的藍布袍子漂在水裡,她背朝著天,趴浮在水上,屙痢屙得脫了相,夜色下像一條海藻。

 黎美堅在原地站了會兒,轉身走了。

 米高梅蔣經理的小汽車去而復返,衝她鞠一躬:“黎大班。”

 多餘的話也沒有。

 她一個舞女,跳了十幾年的舞,除了跳舞賣腰,還能做什麼呢?蔣經理好歹是個老鄉,又有點骨氣在,不至於幹出把她賣成暗娼的勾當。

 黎美堅徑直跟他走了。

 “這麼亂的世道,只有自己顧得上自己。”蔣經理往往用上海話說上這麼一句,繼而開始唱他三不搭七的小調。

 小香港既沒有百樂門,也沒有米高梅,歌舞廳有是有,遠不如大上海的氣派。黎美堅在這兒,是蛟龍困淺灘。印度人體味重,偏喜歡自稱自己是這個王子,那個王子,黎美堅坐王子懷裡,講兩句英語都要屏著氣。還有些毛都沒長齊的小赤佬,叫她姊姊揩她屁股油。

 她其實有想過去找一找徐思圖的老婆。香港的華人交際圈就那麼大,上海來的自成一派,見天兒的舞會或者沙灘排球,要打聽徐司令的夫人一點不難。

 但黎美堅不喜歡自討沒趣。她似乎是有一點愛徐思圖了,這點愛讓她無法去見那位太太,更遑論請她庇佑。

 再後來,太平日子也沒過幾年,到了41年,日本人炮火將港島炸了個遍,港督舉手投降,這座戰事外的太平島也淪陷了。

 蔣經理炸死了,世道太亂,幾個舞女被美國大兵給拖到巷子裡奸了。

 黎美堅保全不了自己,這世上滿目瘡痍,她失魂落魄地走。

 熒幕黑下來,再亮起時,到了48年。英國人重新接管了這裡,滿街走的都是巧克力色面孔,到了晚上,燈紅酒綠的片區被□□劃入麾下。

 黎美堅跟了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別人叫他司長。她不打聽他的地盤,混不混黑的,是哪一司的司長,單單就是百依百順地被養起來了。偶爾對著鏡子跳一段快狐舞,早不時興了,她跳一跳,看鏡子裡自己圓起來的腰身和眼角的細紋。

 太太小姐們的牌桌上,麻將摸到一十四圈,誰都乏了。徐思圖跟在司長身後進來。

 黎美堅抽出白板,喊了聲紅中,惹得大家吃吃地笑。

 洋樓一層光線暗,司長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徐思圖的臉從光影裡走過,異常深刻。

 當著徐思圖的面,司長伏下身,自背後圈住黎美堅:“新找了個安保隊長,帶來給你熟悉熟悉,黃埔軍校的青年才俊,淞滬會戰裡能撿回一條命,真不是一般人。”

 黎美堅驀地眼眶一熱,險些掉下眼淚。

 早聽說在廣州的徐將軍陣亡在了前線,十幾萬軍團說散就散,至於他的胞弟,還有誰會在意呢?黎美堅早就當徐思圖死了。哪知道他活著,瘦了很多,沉默寡言,面相都變了,洗盡了浪蕩浮滑,變得陰鷙起來。滔天血海里掙到一條命,落到旁人嘴裡,不過一句輕飄飄一句“不是一般人”。

 黎美堅是個安天命的人,沒想跟徐思圖再起舊情。可她命他上樓取一張披肩,他去而復返,扶著樓梯,看著她的眼睛說:“沒有找到,請黎小姐親自來看一看。”

 她的臥房裡,甜甜膩膩的一股晚香玉香氣,綾羅綢緞掛滿了衣櫥,黃色玻璃的櫃門倒映出鋪了牆紙的綠牆。黎美堅一進去,咕咚咽一下口水,口吻正經地說:“不是就在這裡?孔雀藍,帶穗子的——”

 她猝不及防被徐思圖從身後抱住。

 他抱得她太緊,她旗袍下豐腴圓潤的身體都變了形。

 “你胖了。”

 黎美堅破涕一笑:“三十六七……比不上少女苗條了。”

 “十年了。美堅,我找過你。”

 “嫂子和囡囡……”

 “都死了。屋子被炸平,沒一個活下來。”他下巴抵著她脖子,閉上眼,滾下一行淚,“美堅,為什麼?”

 他這一句“為什麼”,要問的太多,以至於黎美堅一時之間門無法回答。想他妻子大家閨秀出身,知書達理,聽聞人也很心善,卻落得這樣的下場。可是世道艱難,好人壞人,都不過是聽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