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尤 作品

後序 傾盡天下

鉛雲漫蓋山河。

大地蒼茫蕭瑟。

雄關之上,箭閣旁側,他一人獨坐。

不著甲冑,只一襲貂裘。

蕭鴻辰手摯茶盞,摩挲著粗瓷間那尚餘的溫度。

鼻口間,白氣往復如練。

一眼望盡這邊關的草木凋零,寂寥冷落。

已是隆冬。

……

大雪驟然而至。

那羽片般的雪花,飄飄然,撒遍四野。

淒涼無垠的周遭,皆是一片銀白之色。

白的純粹。

銀的肅穆。

久然沉寂間,他放下杯盞。

不禁伸出手去,在關隘牆垛外接過一片雪花。

卻在他掌心,悄然化去。

凝在掌紋中的晶瑩之物,此刻好似一滴淚。

他還從未見過。

……

灰濛濛的天際。

灰濛濛的心境。

已是日落將晚。

獨自幽坐城關。

紅泥綠蟻,青瓷黃湯。

他不著人服侍,也不許人靠近。

就只是他一個人。

一座城。

他當然知道,就在雄關之後……

晦暗的暮色之中……

此時旌旗招展,披甲執銳御林三千。

更有官宦相隨,邊軍數萬。

正在等候著他。

無奈,這確是太子替天巡守,應有的排場。

他卻不耐。

他到是寧願自己不過一介書生寒士。

不,哪怕是卑賤的商賈之流也好。

只要不是聖人之子……

不是這太子儲君,便就沒有那諸般煩憂。

……

這當然是惘然。

也只當是笑談。

他也唯有在此刻。

在這令他不由產生出驚歎的邊關茫茫雪夜。

聽雪飲茶。

能有這些許的閒暇,生將出這荒謬無稽的感慨。

……

天色愈發的暗了。

雪卻越下越大。

閒暇終有時,炭火也將熄了。

他索性將剩餘的茶湯,一股腦澆在殘碳上。

蒸騰而起的白霧,瞬時就迷了他的眼。

扶著城樓的箭垛,他再望向這無邊曠野一眼,也就要離去了。

那是鹹平三十七年,北地西陲,懷化城的冬夜。

……

蕭鴻辰愣了一下。

又自嘲的笑了笑。

怎麼可能。

所謂亂花漸欲迷人眼,這飄飄雪夜那異樣的塞外景緻,竟也令他生出些許迷幻之色?

年逾而立之年,這世間神神鬼鬼的離奇事物,在他眼中不過皆是虛妄而已……

不對!

他猛不丁腦後一涼,他絕不會看錯!

自城牆垛口間,他復又凝神遠望去。

懷化城,那厚重的石壘高牆以北,一望無際,此時銀裝素裹的蒼茫大地上……

一位紅裘麗人,正向著這裡,朝著他,款款而來。

是真的麼?!

這份悽美!

一時間,蕭鴻辰的脖頸彷彿被人一把捏住。

他的呼吸,都覺得稍嫌困難。

雪依舊在簌簌而下。

她周身的狐裘,紅的如一團火,隨著迤邐的身姿,搖曳擺動著。

這雪白中的豔紅……

這曠野中的佳人……

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

一切都是那麼的虛幻。

她到底是人,是妖?

探出垛口的身子,漸漸的酥麻了。

蕭鴻辰此時終於看得清楚。

在她的身後,在那不停飄灑晃動的雪霧之中,依稀有幾騎的身影,漸漸的顯現。

不知道為什麼,他伸掌一拍垛口,轉身就奔向城下。

……

頓時,城內的御林大驚。

一聲高呼,“護!”

石破天驚。

喳起寒鴉無數。

……

不顧勸阻。

當然,在此地,以他的身份,任誰也擋不住。

懷化城的柔遠西門洞開。

……

他一人就闖了出去。

像是瘋魔了一般。

他甚至荒謬的,向身後的鐵甲御林飛鱗騎,斷喝了一聲,“退下!”

……

然,當今太子,真龍身段。

此時,此地,誰敢退下……

他孤身一人,跌跌撞撞的在雪地裡狂奔。

濺起雪屑飛舞。

留下一趟歪歪斜斜的足跡。

向著那一團火。

向著那一團他此刻已經不知道是不是真實存在的火,狂奔而去。

他方才知道。

這並不多時。

雪,已然是齊腕深了。

……

在他身後,雄關之前,飛鱗騎拉出了一道綿長的墨色兵線。

“引!”

當先一千輕騎,皆摘弓在手。

羽箭搭弦。

“遮!”

居中一千重騎,面罩合閉。

長槍林立。

“拔!”

後一千騎,長刀出鞘。

斜拖在側。

……

然而,他根本無暇向後望上一眼。

因為,他已然將那豔紅的狐裘,溫吞的火,不管不顧的擁在了懷裡。

那一剎那。

他的眼中,他的懷裡。

春回乍暖。

冰雪消融。

他急切的。

迫不及待的。

向懷中,那綿軟如無物的人兒望去……

果然!

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失望。

出現在他的視線裡,滿滿的皆是驚喜!

那一輪悠長的睫毛,俏皮的接連挑動之下……

是一雙……

如海水。

似寶石。

湛藍的眼瞳。

天哪!

只一眼望去,他就陷了進去。

如墜深淵。

如臨海眼。

被那急速旋轉的湍流海漩,深深的捲了進去。

不能自拔。

然而,他根本就不想,就再也不想掙脫出來。

無需掙扎。

似乎他等了整整三十年。

根本他來到這世間。

就是為了這一刻!

……

一張口。

他就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麼的蠢!

他居然就問了一句……

“你……是人麼?”

乖巧的如同一隻嬌弱的小獸。

她沒有回答他。

只是咯咯的輕笑著。

那笑容,沒有絲毫的作偽。

沒有分毫的故弄玄虛。

只是發自內心的嬌笑。

蕭鴻辰識人無數,他當然知道。

這份真實而又質樸的歡愉。

……

隨即,他就知道了她的名字。

狄人的名字。

素倫。

紅狐一般的素倫。

北狄蒲類王庭的公主,蒲類王穆松的胞妹。

……

穆松和隨扈的幾騎,此刻就立身在一箭之遙的雪霧裡。

他們翻身下馬,用部落最崇高的禮節,遙遙向他致敬。

蕭鴻辰也向他們揮揮手。

然後,就在這紛揚的鵝毛大雪中。

他緊緊擁著她。

他絲毫不敢鬆開雙臂……

彷彿,只要他稍一鬆懈,她……就會如同方才他掌心中的雪瓣般,從此消弭。

似乎自顧自的向懷中的她訴說說了許多。

似乎她總是不怎麼願意開口。

但她所說的,他今生都不會忘記。

……

“你有沒有騙我?”她嬌笑著問道。

“怎麼會,我今生今世都不會騙你……”

“那,你會不會負我?”

“怎麼會,我今生今世都不會負你……”

“不要這麼說。”她輕輕的搖搖頭,葇荑搭在他的唇際,阻止著他繼續說下去。

略微推開他緊貼著的身子。

他遲疑的鬆開雙臂,一任她稍離。

他很有些手足無措的站立著。

也不見她如何動作,一把秀氣卻無比鋒利的刃匕就出現在了她的手裡。

雪中,寒光一閃!

他身後的魚鱗衛,金戈搓動,兵線大亂。

他向後緩緩的抬起了手臂。

平靜的看著眼前的她,“你這是要殺我麼?”

回應他的,又是一串咯咯的笑聲。

那銀鈴般的笑聲在荒蕪的大地上,在花團錦簇的雪中,遠遠的傳了開去。

她將那把刃匕交在了他的手裡。

“你若是騙我,負我,就請你親手殺了我。”

“這……這是何意?!”他大為驚詫。

她的話語中……騙她,負她,卻要殺了她!

這是什麼樣邏輯?

不可思議!

“唔,”她那俏生生的鼻翼揚了揚,“部落的祭司曾經告訴我,死在愛人的手裡……就會化為冤魂,我就能永遠的纏著你……永世也不會分離。”

天!

這是什麼樣的情愫。

蕭鴻辰頓時就覺得心中泛起無邊的酸楚和苦澀。

這世間,居然還有此等的愛人……

居然還會有如此純真的執念!

那自他胸懷間翻湧而出的,蓬勃的暖意,直可融化這蒼茫悲涼的冰雪天地!

……

他未加思量。

只一把就拽下自己頸間,那緊貼在胸膛之上,帶著他體熱餘溫的鐵牌。

輕輕掰動鎖釦,鐵牌一分為二,他將其中的一半放在她的手心裡。

“天隕鐵,太極雙魚,皇家至寶。”他撫著她的掌心,“這,本非世間之物,據傳隕鐵最能安置魂魄……”

“你若為魂,切記莫要亂跑,那便會隨風消散而去……就寄居於此物之中……”他極為認真的囑咐道,一如他首次太子臨朝,於御前朱紫百官當面,朗讀的那份天諭。

“嗯!”她的目光閃動著,注視著手中的半壁鐵牌,“你也要記得,把我帶在身上。”

她的手,慢慢攀了上來,撫在他的胸口,“請將我安置在這裡……暖暖的。”

不知為何,他幾欲哽咽。

“不!如果你不在了,我蕭鴻辰也絕不獨活……我會在這裡……”他指了指自己手中的那半壁鐵牌。

小心翼翼的取回她手心的那半塊。

“就這樣……”

‘咔噠’

鐵牌復又完璧。

“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

……

“魚?”

她歡快的笑著。

探出狐裘的柔臂,比飛雪還要嬌美白皙。

腕肘靈動的擺動著,她的手臂穿行在雪霧間,就像是一條閃動著瑩瑩鱗光的白魚。

“魚!”

他也模仿著……

兩條手臂,在空中,漸漸的搭在了一起。

他想就這樣,和她一起,自由自在的游去天際。

游到天塌地陷。

游到海枯石爛。

永世也不要分離。